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8080txt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现在开始回忆 作者:S飒 简介: --诶,你知道吗,有人说我小学就看上你了。 --对啊,你要不是小学就看上我,会追得那么紧吗? --谁追谁?怎么睁眼说瞎话呢? --你自己回忆一下,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。 --好啊,来,现在开始回忆。   001 为大家献唱一首相约九八   楔子   他坐在沙发上玩游戏,握着 switch 不停按键,频率很快,专注得很,一副大杀四方的样子。 凑过去一看,得,马上要被 K.O.了还玩得这么起劲。忍不住插话:“你选这个人物不行,太不厉害了,要死了。” 这人鼻子里哼一声,不理我。 “给我玩一把。”坐到他旁边,胳膊抬起来随时准备接管。果然不出 5 秒,游戏结束,输了。 “给给给,别人不玩你也不玩。” 他把游戏机递到我手里,慢悠悠起身去厨房。我仰倒在沙发,把腿架到墙上,据说有消肿的功效。 没一会儿,听见厨房传来的声音:“昨天就说让你把杯子洗一下,还在池子里放着。” “啊?”这才想起来,支支吾吾,“忘了……我等下就洗。” 那边一声叹气,水管哗哗地开起来,自己把杯子洗了。 我得了便宜不敢卖乖,老老实实玩游戏,余光瞟到他从厨房出来,又绕到卧室。 “衣服又扔这了……”自言自语,老妈子一样。 只好假装没听见,悄悄把腿放下来,缩在沙发角落,换了个低调的姿势。 他在卧室呆了半天,“砰”一声像是关了衣柜的门。肯定帮我把衣服都挂起来了。 然后拖鞋声由远及近,人走了过来,沉着张无可奈何的脸。 “我玩完这把就去收衣服。”心虚赔笑,明知道人家已经收拾好了。 “我信你?” “咳……”不时地瞄两眼,看他在餐桌边喝水,突然想起一茬。 “诶,你知道吗,我今天跟我姐聊天,她说我小学就看上你了。” 他稍微一愣,笑起来,把水杯暂时放下:“我知道啊,你才知道吗?” “你知道?瞎编。”游戏正到关键时候,我一边狂按按键,一边频繁抬眼,犹豫道,“我这么早熟吗?” “嗯。” “不可能。” 他踱步过来,探身看我游戏机屏幕,一脸揶揄:“你要不是小时候就看上我,会追得那么紧吗?” “谁追谁?”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,再低头,就差这么两秒,被对方一个大招 K.O.了。 “就你打岔,本来能赢的。”索性把游戏机放一边,盘着腿问,“你说谁追谁?我追你追得紧?怎么睁眼说瞎话呢?” “你自己回忆一下。”他伸手捏我的脸,“要不你姐怎么这么说,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。” “好啊,来,现在就开始回忆,我看谁眼睛被蒙蔽了。”   -----   1998 年,我 10 岁,马上升入小学四年级。 夏天,一如既往闷热,蝉鸣不绝。小卖店老板娘搬了个板凳坐在门口,边嗑瓜子边扇扇子,和隔壁照相馆阿姨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篇。 刚好经过,被她们随手招呼住:“鹿鹿,跟你妈干嘛去?” 我正专注于给电子鸡喂食,循声抬头,咧出一个草率的笑容:“参加婚礼。” “谁的婚礼啊?” 还没顾得上回答,瞥见我妈在前面就快拐弯了。连忙小跑几步跟上,把电子宠物揣兜里。 “诶,鹿鹿,谁结婚啊?”大人们的好奇心怎么这么重。 “不知道!”匆匆回头,留下这么一句。   ----   确实不知道是谁的婚礼,但不妨碍本少儿歌唱比赛优秀奖得主,为这对新人献唱一曲。 顺嘴一提,只要报名参加保底优秀奖。 那会儿饭店也没个空调,大厅比外面凉快不了多少。觥筹交错,熙熙攘攘,我很没兴趣,弓着腰坐在位子上玩游戏。 没多久,感觉我妈拎我袖子。起身一看,黄叔叔陪着新人来敬酒了。 这位黄叔叔也是我爸妈的同事,因为口才好又热心,经常帮忙串场当司仪。眼下喝得微醺,正拿着个麦克风滔滔不绝。 我举着汽水的胳膊都酸了,只好转移注意力,顺着麦克风的线,看见大厅中间有一套卡拉 OK 设备。 盯了半天,黄叔叔终于开腔:“鹿鹿是不是前段时间参加区里的唱歌比赛了?” 要我说,不怪人家能当司仪,全场最有眼力见的就是他。 “嗯。”刚回答,我妈在旁边故作谦虚,“得了个优秀奖。” “这孩子从小唱歌就好听。”马上有人跟风。 初次见面的新娘子也接话,相熟已久似的:“鹿鹿喜欢唱什么歌呀?” 赞美太多,很快得意上头。我嘴都扯到耳朵边去,突然放大音量脱口而出:“要不我给大家唱一首相约九八吧!” 众人反应不及。顿了两秒的空隙,我又趁热打铁:“知心爱人也行。” “好!这孩子多大方!”黄叔叔带头鼓掌,交代服务员找出伴奏。 我接过麦克风,化身那英,打开了心灵。 现在还能找到这张婚礼唱歌的照片。仔细一看,他也入镜了,坐在场下一脸木然。 回忆就从这开始。唉,我发现自己小时候真是表现欲爆棚,至少 12 岁之前都是。   ----   一曲唱完,又闲得无聊。坐在椅子上双腿直晃,从兜里掏出来电子宠物,想看看我的小鸡在干嘛。 这时候身边一阵风,送来句话:“唱得真难听。” 我皱眉转头,看见李免走过去,回嘴:“你唱得才难听。” “切。”他没停留。 一个体育委员,懂什么唱歌好不好听。我心里嘀咕,还是起身赶上去,“你不吃啦?” “没意思,我先走了。” “诶,下学期的大队委员竞选你参不参加?”一路跟到饭店门口。 “不参加。”他走出几步,站在阳光里,又回头,“你跟我妈说一声,我先回家了。” “嘶,”我傻呵呵地一叉腰,“你怎么自己不说?” “……算了,不用你帮忙。”他顿了顿,好像想起什么,说完转身就走。 求人帮忙的态度如此恶劣。我嘟嘟囔囔晃悠回去,一时间嘈杂重新入耳,看了半天,才找着他妈妈的位置。 “周姨,李免说他先回家了。” “这孩子,”她放下筷子,翻了翻包,“没带钥匙他回什么家。” 我愣在边上,看她掏钥匙,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走。原地挪了两步,听见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,“鹿鹿,他走多久了?” “刚走。” “你帮周姨看一下他还在不在门口?”说着把钥匙放我手上,“不在就算了,这孩子没钥匙就知道回来拿了。” “……好。”我心想他刚才就走了,哪里还会在门口,答应得有点犹豫。 “鹿鹿刚才唱歌真好听。”周姨顺手轻拍我肩膀,笑得很美,“怎么这么好听呢?” 我再一次经不住表扬,露出一排不大整齐的白牙,“还行吧,嘿嘿。那个,我现在就去!”   ---   门口哪有他的人影。 快到饭点了,眼前都是大学生,往食堂汇集。我逆着人流去家属区,边走边玩手上的钥匙。 抛起——接住。 抛起——接住。 抛起——没接住。 哗啦一声钥匙掉了,我停下来低头一看,真是好巧不巧,顺着井盖空隙掉下水道里了! 顿时头发都要竖起来,心突突直跳。简直天大的事,我弄丢了李免家的钥匙,汗一下子沁出额角。 急忙蹲下来往里看。好在不深,隐约看到里面是快干涸的泥和烂叶子,钥匙落在中间,还在反光。 明知道够不着,我还是伸手比划了两下,目测用树枝能勾出来,当即猫着腰在周边树下挑挑拣拣。 “诶,你干嘛呢?”当啷一句把我吓一跳。 转头看过去,是张陌生的脸。年纪看起来差不多的男孩子,穿得整整齐齐的。 “找东西……”嘟囔着又回过身去。 “你是不是钥匙掉下水道里了?”他眉毛一挑,“我看见了。” “嗯……没有。”警惕地瞥了一眼,走开了点。 我从小在大学校园里长大,身边的叔叔阿姨都是父母的同事,哥哥姐姐都是父母的学生,同学朋友都是邻居家小孩,构成了一个非常单纯稳定的熟人小社会。 猛地看到一个不认识的人,难免防备,哪怕跟自己同龄。 于是绕着圈圈捡树枝,手里已经一把了,看他还在身边跟着。索性原地不动,悄悄盯着井盖,怕他把钥匙先勾走了。 “诶,你为什么要唱那么成熟的歌?” “什么?”我看着他呆住,“成熟”这个词从一个小学生嘴里说出来,着实震撼到我了。 “相约九八,”他神色一暗,勉强笑说,“我都是听我妈唱的。” “……你也参加婚礼了?” “对啊,我跟我爸来的。” 我一听就放心了,原来也是熟人。顾不上刚才相约九八的话题,急忙往前走几步,把手里的树枝一展示:“我把李免家的钥匙掉下水道里了,你能够出来吗?” 他挑了一根弯弯曲曲的,说:“能。”   002 我的梦想是当一名大队委员   劳技课,老师组织大家做手工。 桌子堆着卡纸剪刀,下面垫着张田字格。我悄悄在写大队委员的竞选演讲稿: “我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优秀的记者……” 突然稿纸被谁一扯,笔尖划出长长一道子。转头一看,是吴承承,我的同桌,以及潜在竞争对手。 几番争抢没有成功。她一手把稿纸举得老高,对照着念,声情并茂:“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优秀的记者,哈哈哈哈,你知道记者是干什么的吗?” “我怎么不知道?还我!”顿时满脸通红,很是下不来台。 “那你说记者是干嘛的?” “周姨就在电视台工作,让李免告诉告诉你。”我还真说不大上来,恼羞成怒,回头求援。 李免没做手工,看样子居然也在写什么。他停下笔,少年老成似的问:“你为什么想当记者啊?”   “……”趁机把稿纸从吴承承手里夺回来,斜了她一眼,回答,“我要竞选宣传委员,当然这么写了。当播音员也行。” “切。”低头笑出一个酒窝,“你的梦想就是当宣传委员呗,写什么记者。” 我抿抿嘴回过身去,感觉他说得有点道理。但吴承承估计也要竞选宣传委员,这么一来我的梦想还没什么把握。琢磨几分钟,把那句话划掉了。 用红笔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句: “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大队委员。” 写完顺了一遍,很是满意。双手捂着耳朵默读起来,还没读完一段,瞟到我们班主任进来了。 后面跟着个男孩子。   ----   “诶诶诶,”我回头叫李免,“这就是帮我把你家钥匙勾出来的那个。” 吴承承凑热闹,直问谁啊谁啊。 李免抬头看了一眼,流露出点江湖义气,“哦,叫什么?” “徐之杨。” ——正好老师也在介绍,把我的声音盖住。话音落下,我又跟两人小声重复了一遍:“叫徐之杨,他爸姓徐,他妈姓杨。” “我听见了,”李免随口说,“这你都知道。” “他那天自己说的,他妈是外语学院的老师。他家本来住市里,最近才搬过来。” 我有点得意,转回身跟讲台上的人挥了挥手。 徐之杨看见了,不出意外也回了个笑容,仰头跟班主任说,“我认识姜鹿,坐她边上就行。” 我们班主任是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,头发三七分像郭富城。他还有个随身听,走哪儿都带着,特别酷炫。   好几个女老师喜欢他,劳技课的林老师就是其中之一。但我觉得班主任有点势利眼,可能嫌林老师不是大学生,不怎么搭理。 扯远了,他的势利眼主要体现在对待学生上。比如我们班吧,大部分是教师子女,他都挺照顾。还有少数周围就近入学的,待遇就差了一截。 徐之杨不仅是教师子女,还是市里转学来的,属于金字塔那个尖尖。 他既然这么提了,班主任目光扫过来,犹豫了片刻,说:“你坐姜鹿后面吧,跟李免一桌。” 李免原先的同桌家里是开小卖店的,就这么被他安排到后面去了。   ——   只用了一天,四个小孩就混熟了。 放学又发现,徐之杨就住在我家隔壁单元。李免和吴承承住 2 号楼,也仅几步之遥。 我们在楼下买冰棍,吴承承往小卖店里看了一眼时间,没顾得拆开包装,匆忙来了句:“美少女战士快开始了,我得回家了。” “那我也要回去了。”我把冰棍叼在嘴里,整了一下书包肩带,含含糊糊说,“上集我都没看到,讲什么了?” 和吴承承边讨论边往外走,回头瞥了一眼两个男生,正装模作样朝反方向去。 “你俩不回家吗?”叫住他们。 “嗯。”李免敷衍地答应一声,伸手去拉徐之杨。 “那你们干嘛去?”很执着。 “我们——”徐之杨刚开口,被李免打了岔,“不干嘛。” 我实在太好奇了,觉得事情并不简单,走近两步,“诶,李免,参加婚礼那天你没带钥匙,还不见人影,是去哪了?” 咽下一口冰棍,补充,“不说就告诉你妈。” 他眼看甩不掉我,不耐烦地皱皱眉,放低声音:“去电教室了。” “电教室?那是干嘛的?”闻所未闻,吴承承也好奇凑过来,暂时把美少女战士抛到脑后。 李免叹口气。明明同龄,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小孩似的:“电教室晚上放录像,最近在放古惑仔。” 原来是放录像的。还不是因为他爸在计算机院,他才知道这么多。 我和吴承承面面相觑。眼下知道了电教室,但还不知道古惑仔是什么,又放不下面子继续追问。 正犹豫,徐之杨开口:“要不鹿鹿也一起去吧。” 他顿了顿,接下去:“还有承承。”   ——   电教室在计算机学院的教学楼,五楼。 一楼有间收发室,里面坐个老头。目光如炬,来回观察进出的学生。 我有点发怵,和吴承承跟在后面,小声嘀咕:“是不是不让进啊。” 吴承承回我:“你想想这里边得有多少计算机啊,能不管得严吗?” 怯怯地走到门口,果然老头把我们叫住了。李免在前面朗声说,“我找我爸,他在楼上上课。” 老头一脸疑惑,明显不大相信,又盘问几句,审讯似的挨个扫视。 我心里打鼓,甚至怀疑李免他爸到底是不是这学院的。又怂又沉不住气,惧怕老头的眼神,顺势蹲下来假装系鞋带。 结果就这节骨眼,李免一招呼,他们嗖嗖地就往里跑,直接开始爬楼梯。老头喊了两句没追上,气呼呼地回头逮着刚起身的我:“小孩不能进啊!” 就这样,我直到五年级才知道古惑仔是什么。   ——   因为这事儿我很生李免的气,好几天不跟他说话。 顺带着也觉得吴承承和徐之杨不够朋友,但不好开罪他们,维持表面的和平。 直到竞选那天,我在候场,抬头一看发现李免也进来了,忍不住破冰开了口:“你不是说不参加大队委员竞选吗?” “改主意了。” “你要竞选大队体育委员啊?” “宣传委员。” “什么!?”我感觉一朵乌云飘在自己头顶,控制不住攥紧稿子,“跟我一样?” “对啊,要不你当副的吧。”   003 锵锵锵   “姜鹿,大队委开会。” 课间,我正在操场跳皮筋,被一个高年级的女孩叫住。 “你把三道杠戴上。”她打量我两眼,提醒,“以后都要戴,尤其是开会。” “好,这就戴。”我答应得倒快,手往兜里一掏,没有。着急忙慌地把口袋都翻出来,干干净净,空空如也。 这才想起前一天晚上拿出来显摆,肯定是忘了装兜里。什么鸡脑子? 硬着头皮往教学楼里走,远远看见李免也被叫上了,人正朝我过来,胳膊上的三道杠迎风翻转。 “怎么不进去,不是开会吗?”他随口招呼。 “完了,”盯着他胳膊,舔舔嘴唇,“我没带三道杠。” 兴许是过于司马昭之心,李免咧嘴一笑,直截了当:“不给你。” “切。”转头就走,“不稀罕,我回去翻翻书包里有没有。” 跺着脚进了教室,纯粹是演给李免看的。我知道书包里没有,回头看他悠哉悠哉的样子,鼻子里重重呼出一口气。 “怎么了?”徐之杨自己在教室里坐着。 “我三道杠忘带了,大队委要开会。” 说完想起他刚转学过来,连一道杠都没有,倒显得我在出风头。挠挠头刻意接下去,“没什么关系。” “我有,”他弯腰拎起自己的书包,翻翻找找还真拿出来了,“给你吧。” “你哪儿来的?”出乎意料,乐颠颠跑过去接着,往肩膀上别。 “以前学校的,”并不当回事的样子,“我帮你别吧。” 我侧过身单手掐腰,没好意思看他,趁这功夫由衷感叹,“你好厉害啊。” 市里学校的三道杠,含金量绝对不一样。忍不住捧高踩低:“你来迟了,不然应该去参加竞选。连李免都能选上宣传委员,你能当大队长!”   ——   大队委的会议搞得有模有样。我去晚了,悄悄摸到李免边上坐定,看吴承承站在大队长身旁,冲我使眼色。 不就是迟到了两分钟?官威真不小。 也是,谁能想到她一个四年级的学生胆敢竞选副大队长,还因为没有对手直接上任?反观我和李免为了宣传委员窝里斗……不提了,想起来就生气。 正撇嘴,感觉李免挪动了一下。我转过头去,看他双手拿着自己的三道杠来回摆弄,打量我肩膀,低声问,“你哪儿来的?” “徐之杨的。”得意几秒,又板住脸,“你的摘下来干什么?人家都说了开会要戴,赶紧戴上。” 他没吱声,随意往胳膊上一别,都戴到手肘去了。 我想去纠正,没来得及。大队长开始讲正事——学校要重新组建鼓号队,在大学校庆上露露脸。 我和李免负责推荐鼓号队成员。 第一个就想到徐之杨了。散会几乎是飞奔回教室,当时正在上课,我强忍住内心激动写了张小纸条,趁老师不注意,背着手递到了身后。 写的是:徐之杨,参加鼓号队吗? 太着急,鼓还用的拼音。 等了十来秒,有人拍了拍我肩膀。神采奕奕一回头,是李免那张臭脸:“换个人吧,我已经推荐他了。” 徐之杨拿着展开的纸条,抱歉地憨笑。 我气得咬牙切齿,放下狠话:“李免,你去电教室的事我一定告诉你妈。”   ——   “金秋十月,秋风送爽。 迎面走来的是,附属小学鼓号队。 他们昂首挺胸,节奏铿锵,为校庆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!” 我也不知道是紧张,还是热。汗顺着额头往下淌,晃了晃脑袋,帽子都歪了。 戴着白手套,跟着节奏,时不时敲两下。 锵,锵锵,锵锵锵。对,我是那个打镲的。 趁着转弯瞥了一眼,徐之杨在前面抬旗,身板挺直,像模像样。李免在后面吹小号,浑水摸鱼,心不在焉。 表演结束,正跟旁边的同学嘻嘻哈哈,看见我爸过来了,脖子上挂着个傻瓜相机。走到跟前又举起来,镜头对着我:“鹿鹿,来。” 鼓号队这次活动,他拍了整整一胶卷。我去取照片的时候,随手一翻全是相似的造型表情。 回家的路上一张一张细看,心里可惜自己只是个打镲的,这乐器拿着也不好看,还不如身上挂个鼓来得威风。 李免也被拍到了,嘴鼓着气像只松鼠。我奸笑着把这张照片挑出来,准备用来嘲笑他。 又找了找徐之杨,表情怪庄重的,乍一看还挺帅。这张也抽出来,回头可以给他欣赏。 我就这么边走边摆弄,突然手里一滑,全掉了。 照片散落得满地都是,又赶上一阵风。我捡都来不及,拿了这个丢了那个,足足用了二十分钟,才勉强把视野范围内的照片都收好。 结果回家发现,他的照片不在了。害得我今天还要解释,为什么鼓号队全员都拍到了,唯独少了他? 就是这么回事呗,巧了。   ——   要说这圈子小,人和人的交集就多。 那天晚上跟我爸出去蹭饭局,居然碰见徐之杨了,他爸也在一个桌上。 两个小孩听大人吹牛没意思,领了钱到隔壁甜品店吃冰淇淋。犹豫半天点了一个香蕉船,跟徐之杨边吃边聊。 “诶,你为什么说我唱的歌成熟?”我补充,“相约九八。” “我都是听我妈唱的。” “哦,”好像听他说过,我记不清了,顺嘴问下去,“你妈不是外语学院的老师吗?我没见过她。” “她前阵子在医院,”徐之杨垂了垂眼,“现在在家里休息。” “她怎么了?”小时候实在缺乏眼力见,脸上的震惊表情毫不遮掩。 “……生病了。” 感觉也是一件大事,回家之后我几次试探,终于拐弯抹角地提起:“徐之杨他妈妈可可怜了,在医院。” 我爸偏过头去,用眼神确认:“还在医院吗?已经回家了吧。” “回家了。”我妈正在看新白娘子传奇,分心回答。 “他妈妈生什么病了?”努力想参与到对话中。 “不是生病,”我妈看了我一眼,隐晦地说,“你也不懂,徐之杨本来可以有个妹妹。唉,已经那么大了,可惜了。” 两个大人又长吁短叹一番。 “那为什么没有了?去外地了?”我脑子没转过弯来,还想追问,被我妈打住。 “这个话你可别跟徐之杨说。”她认真交代。 “哦……” 虽然没搞明白,就觉得徐之杨挺可怜,也不敢问他妹妹去哪了。很久之后才知道,我理解岔了,那叫计划生育。   004 我是女生   1999 年,新年联欢会前一周。   我、吴承承和赵雪组了一个组合,叫三姐妹,准备在联欢会上表演节目。   赵雪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,早早在少年宫学跳舞,洋气得很。这次不知道怎么看上我和吴承承两个傻妞,发出组团邀请。 商量了也就十来分钟,三人一拍即合,表演徐怀钰的《我是女生》。 那段时间,我无时无刻不在哼歌,课间十分钟都抓紧连蹦带跳的记动作,也不知道遭了李免多少白眼。 有天放学,一如既往地自我陶醉。背着书包边走边唱,唱到副歌“我是女生”,猛地一跺脚站住,并拢着五指拍拍自己胸口。 就听噗嗤一声,李免从后面晃晃悠悠走上来,没憋住乐出声。 徐之杨也在旁边,脸上一样忍俊不禁的表情,撞了下他肩膀,板板脸:“别笑,鹿鹿唱得挺好的。” 然后认真看着我说,“真的,比相约九八好,更适合你。” 这一本正经的安慰,竟然觉得比李免更可气。我强忍着不忿,手兀自握拳:“你们两个不表演节目的人,还有资格笑我?” “没有人笑你啊。” 徐之杨急忙找补,奈何猪队友专门拆台。李免双手抱胸:“我笑了,姜鹿,你可别这么跳,特别搞笑。” 我一愣,恼羞成怒:“你懂什么?” “你为什么要一跺脚拍自己,幼儿园的都不这样了。”他居然还真言之有物,留下我琢磨了半天。   ----   吃完饭就去找了吴承承,跟她对一遍动作,越看越觉得李免说得有点道理。我俩一合计,又去找赵雪。 结果发现她的动作和我们不一样。她站在中间,是随音乐轻轻摆动的甜美动作。我俩在旁边跺脚拍胸以壮声势,门神一样越发凸显她的可爱。 舞是她排的,动作是她教的。还没等上台就勾心斗角使绊子,可还得了? 就这样,三姐妹组合才成立没两天,就面临散伙。晚上,我和吴承承堵着股气往家走,一路上都在讲赵雪的坏话。 “她可能根本就想让咱俩当伴舞。”吴承承恨恨地说,一口咬掉雪人冰棍的帽子。 “为什么啊?”百思不得其解。 “咱俩土呗。” “啊?” 我受伤了。   ——  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件事,这首歌,还是正好走到了某个节点。就在新年联欢会前后,我第一次有了“美”的意识,会告诉自己,我是女生。 缠着我妈买了新裙子,梳了新发型,开始注重小饰品的搭配,这些面上功夫也挺容易。但人真是为外在所累,不得不修正自己的行为,比如笑的时候再也不露牙花子了,比较难。 转眼到了联欢会当天,我们三个还是貌合神离地表演了节目。反正各跳各的,就比谁的动静大。 一眼扫到李免和徐之杨在下面看得直乐,我更起劲了,拼命跺脚,扬起一阵灰,收获一片叫好。 那天中午结束,寒假也就正式开始。大家嘻嘻哈哈从校门口出来,不知道谁提议,下午租录像带看鬼片。 当时香港电影非常风靡,其中不乏恐怖片。吴承承一听来了精神,说家里刚租了一部,趁着没还回去,可以去她家看。 我们大概 6 个人,包括李免和徐之杨,挤坐在吴承承家的客厅,看了一部关于碟仙的电影。 窗帘半拉着,透进几缕阳光,被李免无情地合紧。白天像夜晚,我吓得瑟瑟缩缩,全程捂着眼睛看完。 好不容易松口气,没成想吴承承眉飞色舞地提议:“我们也玩吧。” “不能玩,你胆子也太大了!”我第一个反对,严肃回绝,“请来送不走怎么办……” 声音越说越小,突然就一阵沉默。我没来由一哆嗦,作势起身:“我要回家了。” “哎呀姜鹿,鹿鹿,”她拉住我,“不玩碟仙,我们不用碟子,用……” 眼睛往茶几一扫,“用这牙签盒。” 我无言以对,看其他几个人都没意见的样子,又问:“那也没有底下那字盘啊。” “我现在就写。” 我一直知道吴承承胆子大,没料到大到这种程度。她真的找来几页稿纸,画上格子开始让大家往里写字。也顾不上重复,没多久写出几张,被她拼接在一起。   ----   傍晚,太阳落下去。 房间里安安静静,只有牙签盒底的摩擦声。 我的手指没动,又切切实实感觉到它动了。不可置信,特别想把手收回来,又不敢。 终于静止。几秒钟之后,大家睁开眼,发现牙签盒已经移出稿纸了,在茶几边缘。 “谁推的?”吴承承皱眉,“事先声明,我可没动啊。” “我也没动啊。” 没有人承认是自己使劲了。我暗暗观察,几个男生神色都挺可疑的,肯定在这吓唬人,真没意思。 “不玩了吧。”再一次想起身。 “诶,写这么半天呢。”吴承承把我拉坐下来,“轮到你了,你再问一个问题,我们就结束。” 我其实心里有点害怕。觉得这问题既不能过于认真,又不能过于敷衍。不失敬意,又要让神仙好回答。 支支吾吾半天,想问:“我好吗?” 这是个判断题,自认为没干什么坏事,答案简单。 结果最近净想着臭美了,脱口而出:“我好看吗?” 话音一落,我就意识到说错了。匆忙想改口,被吴承承轻声提醒:“不能改了。” 闭着眼,牙签盒再一次移动了。 我心快跳出胸腔,着急等待结果。这次很快停下。睁眼一看,指向了“好”字。 瞬间倒吸口凉气,瞪着眼睛一张张脸看过去。谁?谁推的? 吴承承也挺惊讶,带着看热闹的兴奋和一丝丝害怕,说:“鹿鹿,这个回答还没说完,还得闭眼。” 我几乎是被他们催着闭上眼睛,这时候已经不想玩了。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图方便,就把好看俩字写在一起。这次不出意料地停在了隔壁的“看”字上。 李免探过身来,语气阴阴森森:“完了,神仙看上你了。” 我咽了咽口水,气急败坏拎起手边的垫子朝他扔过去:“你能不能别乱说?” “别吓唬她了,真害怕了,”徐之杨打圆场,“一个游戏而已,鹿鹿今天是好看。” 我沉着张脸,刚才电影里恐怖的画面在脑子里发散,噌一下站起来:“我要回家了!” 这回谁也拦不住。匆匆忙忙开了门,眼前是昏暗的楼道,惯性踏出一步,又缩回来。 转头小声问:“徐之杨,你回家吗?” “回家,走吧。”他连忙起身。 “走了走了走了!”李免也跟着起来,“都回家吧!” 几个人作鸟兽散。   ----   现在。 “所以那个好看是不是你推的?”我坐在沙发上质问。 “对啊,不然呢。”嘴角一歪。 “过分。” “谁知道你真害怕了?” “不过,”我看着他,“就这样你还觉得是我追你吗?” 这人想了想,点头:“嗯。”   005 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   还有什么比看还珠格格更重要的事吗?没有。   今天上课,无意中听到李免在后桌抱怨,说电教室现在被女生占领了,每天晚上播放还珠格格。我和吴承承对上了眼神,准备前去支援。   过了冬至,天黑得特别早。吃完晚饭,我们俩踩着雪,伴着嘎唧嘎唧的声音,往电教室逛去。   “你们上回去看的古惑仔,到底讲的什么?”我问,吐出一团雾气。   吴承承稍微回忆了下,说:“我看到一半就走了,打打杀杀的看不懂。”   顿觉获得安慰,我顺嘴道:“你们太不够意思了,上回跑那么快。”   她没话可说,一呼一吸吐着气玩,脸前满是白雾。没多久,倏地转过头来:“对了,当时徐之杨要下楼找你呢。”   “数他有良心,”我装模做样地点点头,才反应过来,“不对啊,我在楼下花坛坐半天呢,也没见有人下来啊。”   “李免不让来着。”   我气得一脚把眼前的雪踢散。还待再来一脚,听吴承承慢悠悠接下去:“李免说,还是别让你看这种电影了。”   “……哪种电影?”   “我不是说了嘛,打打杀杀的,没什么意思。”   我脑子还没转明白,已经到了楼下。   ----   吴承承总结了溜进去的经验:紧贴着收发室墙根,蹲着往里挪,应该不会被发现。  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。我俩按计划在墙根匍匐前进,收获了来往的诧异目光。老头肯定看出了不对劲,就听“呲”一声,是椅脚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,他站起来了。   我和吴承承吓得噤声,捂着嘴大气都不敢喘。眼看着投射出的人影逐渐放大,突然迎面过来一个女大学生。   长发飘飘,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,戴着条红色围巾,正在动手摘掉。   “大爷,最近有信吗?”她就像没看见我们似的,径直走近,胳膊搭在窗边,“我想看看有没有我的。”   边说边在底下悄悄摆手。我和吴承承面面相觑,几秒之后果断溜了。   一口气爬上三楼,才停下来歇脚。背靠扶手正喘着呢,看见刚才的女大学生上来了。   “你们俩小孩溜进来干嘛?”她笑问,眼睛弯弯的很好看。   “看还珠格格。”我老实回答,被吴承承碰了一下胳膊,下意识闭上嘴。   就听她接口道:“来找我爸,他在这上课。”   “哦?”她明显怀疑,逗趣地顺势问下去,“你爸爸是这的老师?叫什么?”   “李学文。”吴承承理直气壮地说出了李免爸爸的名字,我在旁边目瞪口呆。   “你是李老师家的小孩?”她恍然大悟,转而看我,“你呢?”   “……我不是。”心里嘀咕,她也不是。   这女大学生扑哧一笑,明快道:“李老师不在这栋楼上课,你俩就是来看还珠格格的吧,我带你们去。”   顿了顿,她又补充:“我叫梁晓敏,你们可以叫我晓敏姐姐。”   ----   从那之后,梁晓敏经常带我们一起看还珠格格。她有 100 种打掩护的方法,从没被老头抓到过。   还有几次,她来校门口等我们。一来二去的,就认识了我们班主任。   两个小孩看不见火花,但它确实产生了。班主任和梁晓敏大概是一见钟情。   他们的相恋我全程参与,又全程忽视。帮着跑过几次腿,两盘磁带借借还还的,真够麻烦。   除此之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   直到有一天晚上,我和吴承承从电教室回来,冻得嘶嘶哈哈往家走,撞见他们在雪地里相拥。   那画面特别美。操场边,路灯拉长两个人的影子,把我和吴承承给看傻了。   一动不动,甚至感觉不到冷。我懵懵地问了句:“那个男的是谁?”   吴承承回答:“好像班主任。”   “他俩为什么抱在一起?”   吴承承皱皱眉:“搞对象?”   这时候梁晓敏正好抬头,看见了我们。她稍微一愣,先是摆摆手示意我们回家,没得到回应,无奈笑着做了个遮住眼睛的动作。   我俩不明所以,但她一再示意,只好照做。   默数几秒,我偷偷睁开眼睛,然后透过指缝,看到梁晓敏和班主任正在接吻,偌大的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们脚下那方寸。   当时惊讶不已,又震慑于这个场景。半晌才扭过头,对上了吴承承指缝里的眼睛,一眨一眨在闪着光。   ------   这件事对我俩影响挺大。   怎么说呢,继意识到自己是女生之后,又意识到了这世上还有男生——是相对女生来讲的男生,而不是跟你过家家玩泥巴的无性别玩伴。   我还是反应迟钝,只模糊感觉有什么被触发了。但对于吴承承来说,这效果是立竿见影的,她立即盯上了窝边草。   几天后的某节语文课,她突然给我传纸条。   上面写的是:“你觉得 L 和 X 谁帅?”   我对着这俩字母,用笔在桌面划拉着:永琪?尔康?尔泰...不对,X 是萧剑?   吴承承在旁边看半天,忍无可忍拍拍我胳膊,回头扫了眼后桌。   李免和徐之杨?   在此之前,我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。脑海里浮现了他们的样子,想着想着忽然感觉一阵脸热。   磨蹭半天,写下四个字:“你觉得呢?”   吴承承把纸条打开,随即恨铁不成钢地瞥我一眼,大笔一挥:L。   我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,直接把手伸过去,歪歪扭扭地忘了缩写:你喜欢李免?   她埋头写了一阵,才把纸条传回来:   “但他太烦人,徐之杨好一点。”   后来,我又悄悄展开这张纸条,做贼心虚地涂掉了两个男生的名字。毁尸灭迹后,愣愣看着吴承承的问题:你觉得 L 和 X 谁帅?   我在他的字母上打了个小小的勾。   然后叠好垫在了文具盒最底层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006 千禧年发生了什么   20 世纪的最后一天。千年虫引起的全球恐慌就在眼前,末日预言甚嚣尘上,我们将迈入怎样的世界?   嗯,这不是一个小学生该思考的问题。 1999 年 12 月 31 日,据说是因为学校想省供暖费,提前放了寒假。晚上,电教室没开门,我和吴承承败兴而归,在家属楼下边吃糖葫芦边聊天。 帽子围巾手套捂得严严实实,就像雪地里的两个地精,宁愿冻着也不想回家。 吃到一半,看见李免从家里出来,手上提着个饭盒。 “干嘛去?”我叫住他。 “我爸在机房加班,我送饭过去。”匆匆忙忙地紧着步子过来。 “你不冷吗?”老远就注意到他羽绒服敞开着,露出里面的白毛衣和一大截脖子,看着就哆嗦。 “你俩不冷吗?”李免随口反问,然后试图单手去拉拉链,没能成功。 正好人走到跟前,我把糖葫芦横着叼在嘴里,含糊道:“我帮你拉。” 嘴合不住,再加上这一说话,口水差点流出来。李免眼疾手快地把糖葫芦给拿走,居然没有幸灾乐祸:“你小心冻得粘嘴上。” 说完还给我,连带着饭盒也递过来:“帮我拿一下,我自己拉。” “哦。”抿抿嘴,略感尴尬。 吴承承不知道在一边酝酿什么,这时候才凑过来问:“诶,徐之杨在家干嘛呢?好几天没见他下来” “好像在学英语。”李免回答,麻利地整理好衣服,拿上饭盒,“我走了。” 我俩各怀心事目送他离开,不知怎么的,突然觉得糖葫芦索然无味。半晌,吴承承恨恨说:“徐之杨怎么这么用功?” “你知不知道市里的小孩都在补英语了?”我不以为意地回答,跺跺脚驱寒,“徐之杨以后是要回市里念书的,跟咱们不一样。” “怎么不一样?”吴承承很不服气,“我看跟这个没关系,还不是因为他妈是英语老师,徐之杨真可怜。”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,学着我妈的口吻道:“这话你可别跟徐之杨说。” 很显然吴承承并不知道徐之杨家里的事。他妈妈确实是英语老师,可这一学期都没怎么上课,貌似精神状态一直不大好。 徐之杨常常在家学英语,还不知道是谁陪谁。   ----   我俩闲扯两句就各回各家了。吃完晚饭,正在房间整理书桌,听到“叮叮”的金属碰撞声——有人在敲窗外的防盗网。 我家住一楼,以往也有人图方便,敲窗户喊我出去玩。但这大晚上的,还是冬天,就显得很诡异了。 探起身,悄悄把窗帘掀起一道缝,看见李免站在窗外正冻得搓手,被路灯晃得很不真切。 “你干嘛呢?”急忙把窗户打开,外面的冷风呼呼往里灌。 “嘘。”他比划了个手势,走近了点,勉强露出半截身子,“你窗户关小点吧,外面冷。” 我很纳闷,李免今天怎么不像他了。难得这么温和,让人恍惚,不禁愣愣追问:“你怎么了?” 他拧拧眉毛,那股劲儿又上来了,从防盗网的缝隙伸手进来,作势要推上窗户:“你问题可真多,我走了。” “诶诶诶,”抓了椅背的外套穿上,又靠到窗边喊他,“我穿上外套就不冷,你刚从机房回来吗?” 李免根本没挪地方。他答应了一声,想了半天才开口,“明天要是世界末日了怎么办?” “什么?” “你知道千年虫吗?” “我知道,”最近新闻里都在播,想不听都难。但从没放在心上,不免含含糊糊,“……那是什么?” “计算机程序的故障,可能导致一场灾难。”他看起来很严肃,严肃且担忧。 我听得云里雾里,而李免的水平也不足以解释更多。想来他爸是计算机老师,应该说得准,于是一股脑扎进他的情绪里,跟着忧心忡忡。 这阀门一开,就止不住了,仿佛世界末日就在眼前。 “我爸妈可能还不知道呢,怎么办啊,”我越想越难过,带上哭腔催促道,“你也赶紧回家吧。” “嗯。”他可能已经想了挺久,显得更淡定一些,安慰道,“没事的,应该不至于那么严重吧。” 这安慰已经起不到什么效果,我一心想着要把消息告诉爸妈,无暇顾及其他。 李免叹口气转身走出两步,又回过头,“我怕明天……所以觉得要来看看你。” 我一时呆住,直到他走出视野,仍然对着夜幕神游。   ----   第二天早上。是的,有第二天。 我昨晚是跟爸妈挤在一起睡的。睁开眼,正好看见我妈在挂新的日历。她撕掉封面,上面的大字昭示着: 2000 年 1 月 1 日。 千禧年来了,世界没什么变化,寒假如期开始了。 这个寒假发生了两件事,把我的生活填得满满当当。 一件是,大学给所有老师发了一笔住房补助款,2 万块钱。当时我喜欢吃的炒面,2 块钱一盘。2 万块是什么概念,每日三餐吃炒面,能吃 9 年多。 据我不完全统计(数据来源:偷听爸妈聊天),大部分老师准备用来装修,还合伙联系了装修队,年后开工。 他俩也有这个想法,结果年前走亲访友,正巧遇到个钢琴老师。她夸我手指长,有天赋,是学钢琴的好苗子。 我这个人最受不住夸奖,几句就飘上天。那阵子也正好开始流行学习乐器,几乎每家小孩都报了班。 于是我爸妈一拍脑门,没多久补助款变成一架钢琴,搬进我房间。 另一件是,几家大人不知怎么商量的,让我们寒假到徐之杨家补英语,学新概念。借吴承承吉言,可怜的不止是徐之杨了。 我真的不喜欢英语,又没有法子。第一天补习,抱着厚厚的教材,拖着步子往楼上走,刚好碰见李免在敲门。 没来由地脸一红,想起“末日”前的晚上,越发别扭起来,没话找话说:“你也来补英语啊。” “不然呢,”李免没事人一样,又敲了两下,说,“非得像你英语那么差,才能补吗?” 我开始怀疑那天晚上是不是做梦了。   007 当我妹妹你愿意吗?   门开了,屋里的暖意扑面而来。 这是我第一次来徐之杨家。虽说家属楼的房型都一样,但他家处处透着与众不同:简单的木质家具,米色的亚麻沙发,同色系的窗帘地毯,都是淡淡的色调。 怎么形容呢。世纪之交的家装市场主要流行两大风格,一是雍容喜庆风,典型代表:花窗帘、花玻璃、花布罩一切。 另一种是小老板风,典型代表:油光锃亮的皮沙发和大号茶几。 徐之杨家太脱俗了,当时词汇匮乏,就两个字,洋气。 我和李免挤在门厅,一边换鞋一边探头探脑地往里看,感觉被人轻拍了一下帽子。 是徐之杨,笑得眼睛弯着:“新年快乐啊鹿鹿。” 同龄的小孩里,只有他一直这么叫我,带着天然的亲切感。当即咧嘴一乐,傻呵呵回:“新年快乐。” 话音刚落,前面正换鞋的李免猛地起身,羽绒服帽子直往我脸上招呼,毛领从额头扫到下巴,鸡毛掸子似的。 避无可避,我五官都皱成一团,脱口而出:“你干什么啊李免!能不能轻点!” 他回头瞥了一眼,假模假式地说:“新年快乐啊姜鹿。” 说完趿上拖鞋悠哉悠哉地进了屋。   ——   徐之杨家的书房改成了简单的教室,我进去时,只有吴承承坐在桌前,正百无聊赖地整理文具盒。 “你怎么来这么早?”   我边说边坐到她旁边,屁股还没挨上椅子,就看这人把手里的笔往面前一放,嘴快道:“这有人了。” “还带占座的,”尴尬扎着马步,“谁啊?” “徐之杨。”她眼里放出狡黠的光。 “切……”我哭笑不得,嘟囔,“在人家家里,还需要你占座?” 吴承承突然不好意思起来,硬着头皮讪讪道:“主要是你看,咱俩天天坐一起,补课就别当同桌了吧。” “是是是,”只好勉为其难地坐到另一边,随口问,“杨姨呢?” “在隔壁那屋,”吴承承压低声音,“我才知道,原来杨姨留过学。你看他家,像不像外国电影里的。” 我并没看过几部外国电影,但在这儿找到了解释,恍然大悟,点头附和道:“难怪呢,像。” 两个人正嘀嘀咕咕,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不自觉一缩脑袋——是杨姨进来了。 我们家属楼有几位美女,比如李免的妈妈周姨,再比如这位不常露面的杨姨。但她俩是完全不同的美。 周姨是那种飒爽的美,明朗外放;她是无攻击性的美,温和内敛,带点懒倦。 “是鹿鹿吧。”声如其人,也轻轻柔柔的。她看了我半晌,才又转过头去,“这是承承?” 我俩连忙点头,乖巧状:“阿姨好。” 杨姨只是淡淡一笑,稍微探身朝外喊:“之杨,李免,进来吧。” 小喇叭立马跟上,放开嗓子:“徐之杨!李免!上课了!”   ----   自从开始在徐之杨家补课,这里就变成了我们的新据点。杨姨本身不喜欢吵闹,但对我们几个小孩格外开恩,照顾多,干涉少,堪称家长典范。 她有时候给我们放外国电影。我记得非常清楚,看泰坦尼克号那次哭得稀里哗啦,她一直柔声安慰。 有时候给我们讲她留学的故事。杨姨说,男孩子应该当绅士,我丝毫不怀疑徐之杨长大就会如此。至于李免嘛,有点担心。 但大多数时候,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间,任我们在外面瞎闹。 直到临近寒假结束的一天,在徐之杨家呆到很晚。李免和吴承承都撤了,我因为爸妈参加饭局,无家可归,最后困得直接在沙发上睡过去。 迷迷糊糊间,杨姨把我抱到了床上,盖好被,然后就这么坐在旁边,很久很久。 久到我已经睡了一觉,再睁开眼,身影还在。 “鹿鹿。”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醒了,带上点起床气。皱着眉缓神半天,才看出杨姨变成了徐之杨。 “啊?”懒洋洋应了一声。 “你妈妈来接你了,在客厅。”他轻声说。 “哦……”这才稍微清醒了点,看样子徐之杨是奉命来叫我起床的。“几点了?” “11 点多了。” 我挣扎着坐起来,耷拉着脑袋一阵口干舌燥。正舔嘴,听见他问:“喝水吗?” “喝。” 也就眨眼的功夫,徐之杨递了杯水过来,变戏法似的。我咕嘟咕嘟往嘴里灌,耳边传来模糊的声音。 “要是让你当我……” 当时仰着头,整个世界都是有节奏的吞咽声。斜眼看见徐之杨确实在说话,忙停下来,边擦嘴边问:“你说什么?嗝。” 喝太急了,打了个嗝。 “如果让你当我妹妹,”他垂了垂眼,“你愿意吗?” “妹妹?嗝。”我一下子联想到他没了妹妹的事,忍不住小心翼翼问了句,“徐之杨,你妹妹到底去哪了?” 他被我说愣了,半晌回答:“我没有妹妹。” “可我妈说……”猛地闭上嘴,想起她的叮嘱,不敢再追问下去,“嗝。” 这个嗝是故意的。 徐之杨果然被我打了岔,把话题重新拉了回去:“你想当我妹妹吗?” 房间没开灯,只有窗外洒进来的月光。他眼睛亮亮的,表情还挺认真。 小时候认哥哥妹妹太普遍了,尤其对独生子女来说,四海皆兄弟。可是同学变成哥哥,多少还真有点不自在,这样一来,我辈分岂不是比吴承承和李免都矮了一头。 但想到徐之杨本来就没了妹妹……犹豫再三,我勉强回答:“行啊。” 他抿了抿嘴,听完也没有开心的样子,说:“你可以不愿意。” 我彻底懵了。正语塞,外面响起杨姨的声音:“之杨,鹿鹿醒了吗?” “我醒了!”嗷一嗓子。   ----   从徐之杨家出来,看见我爸正在楼下抽烟。两个大人都有点醉,领着我在雪地里慢慢往家走。 “鹿鹿,你杨姨想认你当干女儿。”我妈突然说。 “是吗?”我爸接口道。 “嗯,这事儿有没有什么说法?” “认个干妈干爸能有什么说法。” 他俩一唱一和,我左看看右看看,没有插嘴。原来徐之杨的问题是打这来的,不是他要认我当妹妹,是杨姨要认我当干女儿。 “鹿鹿愿意吗?”我妈终于想起了当事人。 “我挺喜欢杨姨的……都行吧……”   ----   “不行。” 我奶奶在电话里的声音,大到好像开了免提:“认干妈这都得找人算的,哪能随便认的?再说这之前是没了个孩子吧,肯定有说法的,你们不能随便让鹿鹿认这个。” 没一会儿,我爸悻悻挂了电话,我妈在旁边搭腔,“你看我说什么来着?” “这就是迷信,”我爸满不在乎,半晌放低声音,“咳,要不你跟人家回个话吧。” 我知道,这是没戏了。 但不知道,这事儿其实是徐之杨先搅黄的。   008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(上)   认干妈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,大人们没再提过。但杨姨依旧对我很好,两家的关系没有产生隔阂,反而走得更近。 寒假的最后几天,大学生都返校了,周围重新热闹起来。下午,我和吴承承溜去梁晓敏的宿舍找她,刚要进大门就撞见班主任匆忙出来,想避开都来不及。 门边明晃晃的红字:闲杂人等谢绝入内。我们一大两小愣在原地,好不尴尬。 “老师好……”只得打了个招呼。 班主任有点局促,捋了捋他三七分的刘海说:“我帮晓敏搬个行李,咳,你们寒假作业做完了吗?” “做完了。” “好。”然后就没话可说,沉默了几秒,“宿舍里有零食,你们去吃吧。” “谢谢老师。”吴承承悄悄捏我的手,发送准备撤退的信号,“那我们进去了。” “去吧。”他点点头,忽然转身叫住我们,欲言又止,“开学会来一个新同学,你们……” 我和吴承承腿都迈开了,不得不刹住等待下文。看他一脸斟字酌句的样子,半晌蹦出来三个字:“少接触。”   ----   梁晓敏的宿舍很暖和,墙上贴得满是明星海报,但空着好几张床。进去的时候,她果然在整理行李箱,递过来一袋子零食笑问:“撞见你们老师了?” “嗯。”吴承承嘴快回答,顺口道,“男的不是不能进吗?” “小孩也不能进呀,”梁晓敏一挑眉,微微脸红,顾左右而言他,“给你们听一首歌。” 我已经注意到了班主任的随身听放在桌子上,她把磁带换了个面,按下播放键,音乐声传来——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,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。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,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…… “他在唱什么?”吴承承一头雾水,“外语?” “是粤语。”梁晓敏捧腹大笑,用手指刮她的脸打趣道,“你不是说看过香港片吗?” “但电影里的人说话我能听懂。” “那是配音呀。” 两人一来一回,聊上了好几句,才想起专注听歌的我:“鹿鹿,好听吗?” “啊?”我已经愣神了,手里的薯片都来不及送进嘴,好半天才傻傻说了句:“太好听了。” 后来我家也有了这盘磁带,歌词页密密麻麻全是我标注的拼音。   ----   开学,依然五年级。 小时候的快乐比较简单。前几天明明厌烦开学,去梁晓敏那听首歌就忘光了;今天早起明明垂头丧气,路上遇见吴承承,顿觉精神抖擞。 因为她神神秘秘地说:“你猜新来的同学什么样?” 我这才想起来班主任的交代,好奇心瞬间飙升,又带着点怯懦压低声音:“他让我们少接触。” “他就是夸张,吓唬人。”吴承承煞有介事地说,“我猜是个男生,比较坏,就像古惑仔里那种。” 我又没看过古惑仔,自然无法苟同,只得哼哼哈哈:“那我猜是个女生。” “女生为什么要少接触?” 我一时被噎住,正费神给自己找台阶下,听见身后当啷一句: “你俩嘀嘀咕咕什么呢?” 是李免,穿了件黑色羽绒服跟在后头。帽子围巾手套通通没戴,耳朵冻得通红,手插在兜里。我发现他可真不怕冷。 而且这个寒假,他和徐之杨都长高不少,已经可以慢慢悠悠赶上我们的步子。 “李免,咱们班要新来一个同学,你知道吗?”吴承承两眼放光,迫不及待要把自己这点情报抖搂出去。 “不知道,这有什么奇怪的,徐之杨不也是转学来的。”李免并不接招。 “不一样不一样,班主任跟我俩说,这个新同学要——”她做了一个夸张的口型,“少,接,触。” “哦,”仍旧反应平平,停了一会儿冲我说,“那你们就少接触。” 我看他假正经的样子,不知作何反应,顺嘴:“切……” 结果话音还未落,侧后方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个人,脚步非常快地掠过去,肩膀撞得我一个趔趄,扯住李免的袖子才站稳。 “谁啊?”下意识喊了句。 那人侧过脸,是个短发女生,几乎跟李免一样高。瞥了我一眼,没说话接着走了。 方向也是小学。 “哇,这是小学生吗?”吴承承目瞪口呆。   ----   半小时后,她就得到了答案。 是小学生。 班主任口中新来的,少接触的同学,正是她,名叫魏潇。 皮肤有点小麦色,眼睛狭长,小脸,看起来就不好惹的样子。据说她家是开歌厅的,先后转了好几次学,才塞进我们班。 开学十来天,我没跟她说过一句话,倒是见识过她搞定我们班几个出了名的坏学生。 其中带头的男生总是捉弄她,这回又去撩她的短头发,说她不像个女孩子。 魏潇只是稍微往后避开,盯着他悠悠说了句:“你爸经常去歌厅,我认识。” 男生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,话都说不利索就想往上冲,魏潇又接着道:“你妈肯定不知道。” 从那以后,没人敢惹她。吴承承悄悄跟我说,魏潇就是小学里的扛把子。   ----   我和吴承承谨遵班主任教诲,主要是太怂,真的做到了和魏潇“少接触”,几乎“零接触”。 但是,是几乎,败就败在了那一次接触上。 是在上机课的时候。那个学期我们学校新建了机房,一周一次课,进出还要穿鞋套,总之很有仪式感。 位置重新排过之后,魏潇正好坐在我后面,我们俩都靠窗。正上着课,我闻到一股香烟味。 也说不清是避着烟味,还是顺着这股味道。我侧身掀开了窗帘把头扎进去,结果看见魏潇躲在窗帘里抽烟。 吐出的烟雾顺着窗户缝飘走,少部分钻进鼻子里。 我瞬间定格了。 小时候见过所有抽烟的人,都是年长的男士,比如我爸和那帮叔叔们。一个小学生在课堂上偷偷抽烟,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,想都不敢想。   她的动作也不大熟练,半晌把烟头扔了出去,关紧窗户,才低声道:“你看什么?” 我这时候终于恍过神来,心里直打鼓,面上装若无其事:“我什么都没看见……” 然后噌地回过身去。   ——   我不敢跟别人说,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。 中午临近放学,在座位上磨磨蹭蹭,心想要不要告诉老师?有点怕。先跟吴承承说一声?她嘴巴太大。 要不问问李免或徐之杨怎么办……正想着,我撕了张纸条,刚提起笔,有人过来敲敲我桌子。 “中午一起吃饭吧。”魏潇说。   009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(下)   我抬着头愣了好一会儿,手攥着笔给自己勇气,奈何就是张不开口。 她想威胁我吗?堵住我的嘴?不知道怎么拒绝,转头去看吴承承,发现她也一脸呆滞。 “那个姜鹿……”吴承承终于反应过来,支支吾吾说,“你中午不是回家吃饭吗?” “对。”我总算有点底气,迎上魏潇的目光。 “哦你叫姜鹿,”她丝毫不闪躲,就跟没听见后半句话似的,又重复一遍,“中午一起吃饭吧。” 这下吴承承也没了主意,她根本不知道我怎么就被大姐大给盯上了,急得回头找救兵。 可男生早先被老师叫出去扫雪,李免和徐之杨都不在。僵持不到一分钟,下课铃响了,我吓得浑身一个激灵,听魏潇淡淡说:“走吧。”   ——   魏潇在前面走,我在后面跟着。没几步她就刻意慢下来等,但不一会儿我又落在了后头。 也不是有意拉开距离,实在是这位大姐大长得高,步速又快。 “你怕我啊?”她再一次停下来,终于忍不住回头问道。 “没有,你走得太快了,”我倒腾着腿跟上去,酝酿几秒钟,一脸真诚说,“我不会跟别人说你抽烟的。” 魏潇没吱声,半晌从羽绒服兜里掏出一包烟摆弄。我看得清楚,就是经常去小卖店帮我爸买的那种。 不自觉地后退一步,全身写着抗拒。 “干……干什么?”不会强迫我也抽吧? 魏潇看我这怂样,顺手把烟扔垃圾桶里了,无所谓地说:“我也就是试试,不怎么好抽。” 我无言以对,木然地看她这一系列动作,已经超出自己的理解范围了。 “这附近都有什么吃的?” “啊?”这才恍过神来,想了想还真饿了,老实应声,“要不吃炒面……” 我俩坐在小饭店,一人点了一盘炒面。中午的顾客多,等着上菜的功夫有些尴尬。 于是努力在脑子里找话题,又挨个否定,觉得她不会对美少女战士感兴趣,大概也不喜欢还珠格格。最后怯怯来了句:“你长得好高……” 她抬头瞥了我一眼,说:“我晚上学一年。” “哦。”在心里默算,原来魏潇比我们大一岁。 然后又陷入沉默,直到吃完饭。出了小饭店,离下午上课还有点时间,她裹紧外套往反方向走去,看样子不准备回学校。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着,正犹豫,听到身后响起音乐前奏,是在梁晓敏那听到过的海阔天空。 那时我还没有学会,只能兴奋地跟着哼哼。循声走近了两步,发现是从一楼的教室传出来的,透过窗看见几个大学生在排练。 才反应过来,这栋楼是音乐学院。 “你也听 beyond。”不知道什么时候,魏潇站到我旁边来了。 “什么样?”一脸纳闷。 她一愣,没说出话来。半晌叹了口气叫我,“走,进去听。” 魏潇大摇大摆进了教学楼,就像自己是去上课的大学生。我眼看着她进了那间教室,没敢再跟着,而是停在门口往里张望: 魏潇在我眼里像个大人,站在真正的大人面前,却完全是个小孩儿。她站在墙边,就这么专注地看着几个大学男生敲着架子鼓,弹着吉他,唱着歌。 这画面古怪又透着种融洽,可能在音乐里达到和谐了。没一会儿乐队停下来,嘻嘻哈哈讲了几句话逗她。 然后我听到魏潇说:“能让我唱一遍吗?” 乐队主唱是一个挺酷的哥哥,穿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。他笑得特开心,说:“小姑娘厉害啊,唱,让他们伴奏。” 我就这么站在门边听魏潇唱完海阔天空,挺好听的,比本少儿歌唱比赛优秀奖得主好,一点。   ----   从教学楼出来,也快到上课时间。我和魏潇往学校走,借着刚才的歌打开了话匣子: “你怎么学会的?” 魏潇不以为意地说:“在歌厅听人唱,就学会了。” “你家真是开歌厅的。”我一时嘴快,说完有点后悔,但已收不回去。 那时候歌厅是个暧昧的场所,小孩们不懂,更觉得难以启齿。 “嗯。”她反应平平,好似没放在心上。 我松了口气,又问道:“你上次说陈东东的爸爸经常去歌厅,你认识,真的吗?” 这个陈东东确实挺讨人嫌,但他爸爸也是我们邻居,在行政楼上班。我稍感好奇。 没想到魏潇脸上闪过一抹狡黠,说:“歌厅每天来那么多人,我怎么记得住?” 我恍然:“你骗他的……你这么说了,回头他爸爸妈妈可能会吵架的。” 她皱着眉看向我,一副不理解的表情:“如果他不捉弄我,我也懒得骗他。” 那会儿魏潇看我,估计就像看圣母玛利亚。我后来也很好奇,为什么她这么一个人,会跟我走得近了。 她解释,因为我是转学之后第一个跟她说话的女生。 明明是她先跟我说话的。   ----   那段时间经过音乐学院,经常听见乐队唱歌。我后来又带吴承承去了,我俩还去找过梁晓敏,但好几次她宿舍门都锁着,电教室也不见人。 直到一个周末,才见到她。 梁晓敏说自己在忙着找实习。 “什么实习?” “我快毕业了,所以要实习,方便找工作呀。”她在校门口给我俩买烤地瓜,边挑边说。 “你要毕业了?”吴承承问,“像我们小学毕业一样。” “对,但是你们毕业还要接着读书,我毕业就去工作了。” “去哪工作?市里吗?” 梁晓敏迟疑了,把烤地瓜捂在手里,悠悠说:“我想去南方。” 我和吴承承傻了,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。南方的概念就是遥远,叔叔阿姨去出差要坐两天火车的地方,不下雪的地方,跟杨姨的国外没多大区别。 晚上,从梁晓敏的宿舍出来,我俩情绪低落。又猜班主任知不知道这件事,答案是不知道。 几天后,我们看见班主任和梁晓敏在操场边吵架,就是当初他们接吻的路灯下。 然后梁晓敏让我把随身听还给班主任。 是不是很有意思,一切变成倒叙了。 再后来,我们五年级读完,班主任辞职了,据说去了南方。劳技课的林老师酸酸地说,班主任为爱走天涯。大家都不明白什么意思,只有我和吴承承相视一笑。   ----   现在。 “所以班主任和梁晓敏在一起没有?”他听得还挺来劲,提出问题来了。 “没有,咱们小学毕业的时候,班主任回来了。” “一个人?梁晓敏怎么没回?” 我想了一会儿,笑说:“不羁放纵爱自由吧。” 他一时无语。 “诶,晓敏姐还参加我们婚礼了,你问得好像一无所知似的。”我揶揄道,“我发现你记性可真差,是不是小时候冻傻了?” “嘶,”他假意生气凑过来,压低声音也没能藏住笑意,“我发现你最近很嚣张啊。” …… “别闹!” “没闹。” “给我放首海阔天空听听,再接着给你回忆。” 他用手机点了播放,我听到这首歌,就回到那个冬天,就想起两个人。一个是魏潇,一个是梁晓敏。   010 一起来恰恰   过完暑假就要六年级了。每每想到都觉得胸前的红领巾更加鲜艳,肩膀的三道杠更加沉甸甸。六年级,妥妥的食物链顶端,走在校园是大人模样,哪个小朋友见到不得喊一声哥哥姐姐。 没想到还是要过儿童节。 2000 年的 5 月份,学校准备对即将到来的六一大操大办,经老师们决定,我们年级要进行舞蹈表演。 初夏的中午,太阳已经有点晒。我们苦哈哈地站在操场上等待分组,才知道所谓的舞蹈表演,是一种体操和恰恰的结合体,男女配对。 李免作为体育委员,拿了张名单在前面念名字。每喊到一对,下面就爆发一阵起哄。老师在边上背着手偷笑,像极了媒婆。 没多久念到了吴承承的名字,李免顿了顿,抬眼扫视一圈,说:“跟徐之杨一组。” 照例起哄。她站在我旁边抿着嘴,愣想要装出难为情的样子,一边皱眉一边忍不住眼角藏笑。 看热闹不嫌事大,我又去偷看徐之杨,发现他盯着李免手里的稿纸。 能看出什么?我也顺着他目光看过去,蓝色墨水微微透出来,但很难辨认字迹。 总之,迟迟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,一直怀着暗戳戳的激动跟着瞎起哄。直到一声“魏潇”,这种欢乐和谐的氛围突然终结。 大家一阵安静,屏住呼吸等着接下去的名字。我正四下张望,就听到李免说:“陈东东。” 太过于震惊,倒吸口凉气猛地看向李免。他抖了抖手里的名单,一脸无奈表示自己只是照念。 “我不跟他一组,”魏潇面无表情,“我跟姜鹿一组。” 李免没吱声,老师踱步过来:“是这样啊,咱们班人数是正好的,都是男生女生一组。” 魏潇仿佛没听见,问道:“你跟我一组吗姜鹿?” 我突然被点了名字,感觉全班的目光连同大太阳炙烤在自己身上,汗一下就出来了,忙回答:“好啊。” 老师犹犹豫豫,大概拿魏潇也没有办法,半晌说:“那男生又多出来一个,刚才谁没点到名字的?” 大家面面相觑。其实我心里清楚,李免一直没说到他自己。果然,这个人冷着脸回了一声:“我。” 下面顿时笑开了。两个女生一起跳舞还不觉奇怪,两个男生拉拉扯扯,那画面要多别扭有多别扭。 老师自己都跟着笑了,又挺为难,走过去拿过那张名单看了一遍,又抬头看看李免,最后表情难以捉摸:“那你跟陈东东一组吧。”   ----   从那以后,就是夜以继日地排练。因为我们这两组搭配纯属意外,被安排在角落,每每排练都在摸鱼,倒乐得清闲。 男孩女孩们不时拉个手,转个圈,带着小心翼翼的青涩。我就和魏潇在后面观察,哪组手握得紧,哪组只牵了手指,哪组压根没碰上。 魏潇本来不感兴趣,在我的八卦下也跟着附和,说:“徐之杨和吴承承压根没碰上。” “哈哈哈哈,”我一看果真如此,悄悄解释,“这是因为太熟了,反而不好意思。” “不是,”魏潇看看我,又露出一副不可言传的表情,随意道,“歌厅里的人也跳舞,我见多了。” 我撇撇嘴,不以为意。现在魏潇口中的歌厅已经不似当初的洪水猛兽了,我虽然没去过,但也不觉多么可怕。 就像她本人一样。 这么悠哉悠哉混了半个月。儿童节前夕,老师突然找来我们四个人说不用上台了,动作跟不上,也显得突兀。 李免如获大赦,嘴角都咧到耳朵边去了。从办公室出来,我走在前头,隐约听见魏潇说:“我看见桌子上的分组名单了。” 没有人接话。 她又重复了一遍:“李免,我看见桌子上的名单了。” 过一会儿,传来李免的声音:“看见就看见了。” 我一头雾水,依稀记得自己回头问了句:“看见什么?” 他们俩都不作声,随口糊弄过去了。 后来还是有一回跟吴承承聊起,才知道当时分组老师把大家打散了,可能有意让相对不熟悉的同学搭档,加深感情。 吴承承说:“所以李免当时没有完全照读名单,说白了就是他自己的安排。” 我说你怎么知道? 她说是李免自己说的。   ----   暑假终于来了。 以往这时候我要回奶奶家,今年换成她们来看我。暑假开始的第二天,我和爸妈去火车站接人。 一个下至 7 岁,上至 60 的女子组合:我奶奶,我姑姑,我表姐和堂妹。 彼时我表姐已经 17 岁,是一位在追星路上高歌猛进的花季少女。她千里迢迢地过来居然带了好几盘磁带和一打《当代歌坛》,送我的礼物是一张陈晓东的海报。 “太帅了。”表姐感叹,“我简直不舍得给你。” 过会儿又掏出一张:“木村拓哉这张我是真的舍不得给你。” 几乎一整个暑假,我们都窝在家里看影碟。看《悠长假期》爱上木村拓哉,看《魔女的条件》爱上泷泽秀明,听陈晓东,谢霆锋,朴树…… 对此李免和徐之杨表示很不屑,但吴承承整天巴巴地往我家跑,姐姐姐姐地叫着,变成了跟屁虫。主要也是梁晓敏走了之后,我俩突然没了引领,表姐的到来正好填补了空缺。 那个暑假,我们就好像突然掉入万花丛中。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帅哥,以至于吴承承无法取舍:“你们说是陈晓东帅,还是谢霆锋帅?” 尽管我已经回答了一百遍“陈晓东”,她仍旧喋喋不休,跟表姐讨论得热火朝天。我实在看不下去,忍不住揶揄:“你现在怎么不问 L 和 X 谁帅了?” 表姐来了兴趣:“谁?” “李免和徐之杨。”我答。 “哦,就是你们家属楼那俩男孩。”这位 17 岁的少女正值八卦巅峰,一脸窃笑问道,“承承觉得谁帅?” 吴承承脸一红,竟然矢口否认,“我什么时候问过了?” “你写纸条给我的,还抵赖啊。”我白眼一翻,转头去找文具盒,“你等着,吴承承。” 对,就是那张被我垫在文具盒底层的小纸条。我乐颠颠地拿出来时,并不记得自己还留下了笔迹。 几番争抢,纸条落在表姐手里。她嘿嘿一乐,“承承写的 L 吧,李免是比较有礼貌那个?” 我们租碟的路上碰到过他俩几次,徐之杨每次都笑着打招呼,帮忙拎东西。李免就敷衍得多,好像跟一群女生同行有碍观瞻似的。 我解释道:“不是,那是徐之杨。” “哦,”她回忆状,笑道,“明天叫上他俩,我带你们出去玩。” “那就去儿童公园。”我提议,即将上一年级的堂妹跟着欢呼。 吴承承这才乐了,但还在难为情,大概是嫌弃五年级的自己。好半天纸条重新落到她手里,这人作势想要撕毁,动手前看了一眼。 “诶?” 她眼睛倏地聚焦,然后带着种抓住把柄的快意挑眉看向我:“这个勾是谁打的?”   011 骑士与公主   风和日丽,宜出行。 表姐拖着我们五个小孩去儿童公园,特别像老师带学生秋游,走在路上瞻前顾后,还没到就后悔了,张罗着回家。 那怎么行,我特地穿了件白裙子,吴承承甚至戴了个皇冠发卡。我俩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,绝不甘心打道回府。 于是撒娇耍赖、连拉带拽成功混进公园。 海盗船碰碰车轮番上阵,玩了一圈已经中午。太阳有点毒,表姐带妹妹去找厕所,我和吴承承就坐在转椅上休息,伸出一只脚不时点地,慢悠悠地边旋转边吃棒棒冰。 正美滋滋的,突然感觉速度快了起来。我吓一跳,棒棒冰差点掉了,转头一看是李免顺手在推。 “你干嘛呀李免!”没等我吱声,吴承承先嗷一声,忙不迭去扶头顶的发卡。 “害怕啊?”他笑回,但没停下。 风呼呼地过耳,周围一切景物在倒退。每一圈我转到他面前,都感觉椅边加了一把力,忍不住嘴硬道:“不害怕!” 吴承承也不服气地接话:“这有什么好怕的,还可以再快点。” 她话音刚落,果然更快了——徐之杨过来加了把手,和李免站成对角线,边推边提醒:“你们抓紧啊。” 两个人一起推,速度一下子上去了,有点吃不消。我一只手抓着椅背指节僵硬,另一只手攥着棒棒冰冻得发麻,就听吴承承还在硬撑:“不够快!” “行那就再快点。”李免毫不犹豫接上话茬。 我晕头转向,又很怕自己脱力了抓不住。眼看他们俩还较上劲了,心里直着急。每圈经过李免都瞪他,张口想让他停一下,灌了一肚子风,奈何这个人就是接收不到。 终于忍到极限,试探性地伸出胳膊想拦一拦,不知碰到了谁的衣角。 “行了行了。”徐之杨突然说。 恍惚间感觉他跃上来,堪堪站在我旁边,衬衫下摆被风吹起,一直在眼前飘。 然后伸脚下去强行刹车,一阵呲啦的摩擦声,再加上李免用手去挡,很快停了下来。 总算暗暗松了口气,低头一瞧手里的棒棒冰,被我握得快化了。 李免大概真用了十足力气,累得也坐上来休息,邀功似的问:“好玩吗?” 吴承承还在缓神,听见这话努力响应道:“好玩,我跟你说,再快点我也不怕。” 李免眉毛一挑,当即伸出脚点了下地,椅子又吱吱悠悠转起来。 我浑身一激灵,趁速度还慢噌地跳下去,脸拉得老长:“你们自己玩吧。” “怎么了?”他一头雾水,看向徐之杨,“她怎么了?” 没有人说话。   ——   小孩的别扭总是来得琐碎又突然。本来是休息,这下累得够呛,还惹得不痛快。表姐回来看出气氛不对,兴许是为了缓和,提议再玩个项目。 然后担心的事就发生了。 我们玩了卡丁车,是儿童公园新引进的游乐设施,两人一组。但当时正生着李免的闷气,于是逞强要自己试试。 这玩意以前从没玩过,还以为和碰碰车类似,哪成想速度快得多。一脚油门下去,直奔赛道边的轮胎就撞上去了。 我整个人猛地往前,正好磕在方向盘上,顿时鼻血直流。 直接懵了。血滴滴答答落在裙子上,就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止不住。我下意识伸手去擦,抹得哪哪都是。 其他几个人围过来,全都傻了眼。当时应该带着半张脸的血吧,把我妹吓得哇一声哭了。 只有表姐身上带了纸,也用得没剩多少。她慌里慌张给我擦,不一会儿就被血浸湿。最后只好蹲下揽住我,抬头看了一圈,强稳住声音说道:“李免,你去借点纸。” 他愣了几秒,急忙转身跑开了,徐之杨见状也跟上去帮忙。半晌两人带着卡丁车老板过来,拿了一卷纸。 忙活了好半天血才止住。我全程配合,没感觉多疼,还一脸坚强的样子。直到回过神来,才察觉自己浑身脏兮兮被围观着,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就往外冒。 强忍着抽噎,跟表姐去清洗。到了女厕所一瞥镜子里的自己,哭得更大声。 太丑太吓人,就像从鬼片里钻出来的。我觉得难堪至极。 “洗洗就好了,”表姐往我脸上撩水,手轻轻地擦,“你看这不就干净了吗?” “难看……死……了。”我断断续续地说,肩膀一耸一耸。 “你怕被他看见吗?”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揶揄道,“我把人支开了,没看见。” 我呆呆望着她,突然忘了哭。 “你不是在李免的名字上打了勾吗?” “……”无言以对,眼泪倒是止住了。好半天才脸红道,“我烦死他了,我那是随便划的。” 她敷衍地点点头,一副你有理的样子岔开话题:“唉,这个裙子得回家洗了,还玩吗?” “还没坐旋转木马。”我低头嘀咕。 那天儿童公园的行程是以旋转木马结束的。 但他们不让我骑马,就像有什么危险似的。表姐忽悠道:“公主都坐在后面的马车里。”   吴承承也真配合,摘掉自己的发卡,加冕似的戴到我头上,做作地说:“让你当回公主,我骑马护送。” 没憋住笑破了功,只好跟着坐到旁边。 没什么意思,绕圈而已。我百无聊赖看中间的镜子,发现李免正好回过头来。 感觉就像是他拉的马车。   ——   小孩的别扭去得也快。实际上我小时候每每在心里赌气,“烦死你了,不理你了”,都会给自己加一个条件:如果你先说话就算了,如果这片云飘走就算了,如果一睁眼看见的人穿黑衣服就算了,蓝衣服也行…… 所以后来去吃了肯德基,心情已经转晴。 这家店开业不久,又正值暑假,人非常多。我们好不容易坐下来,突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。 瘦高、短发,是魏潇。再往旁边看过去,有三四人跟她一起。 我微微探身观察,紧挨着她的,是那个乐队主唱,经常穿高领毛衣酷酷的哥哥。这么一看,另外几个也是乐队成员。 其实我俩后来又去那间教室看过几次排练,在校园里并没感觉有何不妥。但今天一见,魏潇小小的身板站在几个成年人之间,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别扭。 兴许是我盯得太紧,表姐凑过来:“有认识的人?” 吴承承也顺势看过去,说道:“诶,这不是魏潇吗?” “嗯。”我答应,皱着眉没接下去。 “那几个人是谁?亲戚?”表姐敏锐地问到了点子上。 “不是。”我带点心虚解释,“是我们在大学里认识的,乐队的人。” “乐队的人?大学生?”表姐不可置信,“你个小学生跟大学生玩在一起?” 我连忙摆手,偷瞄李免和徐之杨,谁的眼神都不敢接,只能看着桌子:“我没有啊……魏潇,她也就是听听歌。” 表姐没说话,拿了一根薯条细嚼慢咽。沉默片刻,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似的,拍拍手上的碎屑,说:“叫你同学过来,我跟你去。” 后来我们一大三小站在人家面前,勉强凑个阵容相当。表姐强装镇定,上来就声称自己也是大学生,认识魏潇的父母,要带她回家。 神色凛然,语气僵硬到好像有摄像机在对着她。哦,可能就是跟电视剧里学的。 我趁机把魏潇拉了过来,站到李免和徐之杨身后。那位主唱哥哥有点尴尬,一直笑说误会了,解释半天。 大意就是他们暑期出来演出打工,魏潇非要跟着。我也不知可不可信,只好先把人领回餐桌。 “姜鹿,你干什么啊……”她冷着脸坐下,但语气是软的。 魏潇是个刺猬,我早已发现了。自己虽然矮半头,还是拿出架势:“那你干什么呢?” “我跟着他们演出。” “你一个小学生?” “你是小学生,我早该上初中了。” 我俩呛起声来,吴承承、李免和徐之杨居然都装哑巴。好在这时候表姐回来了,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。 我真觉得她刚才帅极了,忍不住去挽她胳膊。 魏潇在学校里横行,毕竟年龄小,这会儿也威风不起来了。她顿了顿,才接上我刚才的话,低声道:“跟着演出怎么了,我要是还喜欢他呢。” “谁?”满脑子问号。我怎么不知道魏潇有喜欢的人。 她没回答,只是梗着脖子咬嘴唇。表姐把汉堡往前一推,搭话:“你等到我这么大再想这个问题吧,吃完送你回家。” 我反应了半天,才绕过弯来。魏潇难不成喜欢个大学生,她怎么老是做超出我理解范围的事。   ——   现在。 他又有感而发了,沉思片刻说,“你意思我是骑士,你自己是公主呗?” “……”我拍拍他的脸,“领悟力还是这么差。” 我意思是,女孩子们既是骑士,又是公主。   012 Windows98   “帮我开一下热水器。” “嗯……啊?”客厅传来他漫不经心的应答。 “开一下热水器电源,我够不着。” 说着从洗手间探出身,发现这人坐在沙发上,正专注地擦着一个月饼盒。 从纹样花色就能看出有年头了,蒙了一层灰。 “这不是装磁带的盒子吗?放在床底下的,你给拿出来了?” “嗯,我找找我的磁带。” 我看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,抿着嘴就像审视自己的过去,不由得笑了,好一会儿才接着说:“你能不能先帮我开一下热水器,我要洗澡。” “诶,杰伦的第一张专辑,2000 年冬天。” “……”还真陷进回忆里了,我耐心告急,“热水器!” “等一下。” “啧,你快点,冷啊。” “来了来了。”终于放下磁带盒,晃晃悠悠过来了。 热水器的插座几乎顶到天花板。他个子高,一抬手就能碰到,这时候突然停了下来,故意找茬似的垂眼看过来:“我不在家的时候,你怎么办?就不洗澡了?” 我愣了愣,挺烦这种家长式的假设,回道:“你这不是在家吗?” “我要是不在家呢?” “……” 这种问题就好像男生帮你拧开了瓶盖,还要嘟囔一句,我要是不帮你开怎么办? 渴死,行了吧。 “得了得了,不用你了,真费劲。” 我边说边从洗漱台杯子里抽出他的牙刷,举着稍微踮脚够到了开关,“啪”一下给怼开了。整个过程动作娴熟,一气呵成,用时三秒。 “……用我牙刷,过分了啊。” “你不在家的时候就这么办的。” 随手扎起头发准备洗澡了,看到镜子里的人还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,酝酿半天来了句:“当初玩那个游戏的时候,我就该知道你坏心眼多着呢。” “哈?”我顿住,想了半天笑回,“你还记得这个呢?”   ----   2000 年秋,暑假过去,六年级开始。 那会儿升学压力小,反而有了更多的自主时间,都贡献给了 Windows98。就是这么一股浪潮,明明没多久前还在机房供着的电脑,突然开始出现在普通家庭里。 李免家有,徐之杨家也有。但我们已经习惯了徐之杨家这个根据地,就常常聚在他家玩电脑。 单机游戏在学生中风靡,女孩子更偏好模拟经营类。我和吴承承当时最爱玩模拟人生,创建人物,装修房子,组建家庭,沉迷其中不可自拔。 对于这种过家家的游戏,李免和徐之杨自然不感兴趣,又没抢电脑的本事,每每坐在客厅玩小霸王。有一回他俩中场休息,悠哉悠哉喝着汽水就站到身后了。 “诶,这个人在游泳池上不来了。”李免看着屏幕上的游戏场景,随口搭腔。 “还真是。”徐之杨也凑过来,身上的洗衣粉味儿特好闻,“有提示了,体力要耗尽了。” 吴承承坐在我旁边,撑着下巴满怀期待:“对,再游会儿就死了。” “啊?” 两个男生逻辑混乱了。在他们的游戏世界里,只有杀敌人和救队友这两件事,理解不了谋害家庭成员的操作。 “姜鹿想出来的玩法,聪明。”眼看游戏里的小人奄奄一息,吴承承眉飞色舞解释: “让这个男的去游泳,再把梯子拆了,他一直困在里面就累死了,然后这个女的就自由了。” 身后突然一阵安静,定格了似的,只有吸气声格外明显。 我本来沾沾自喜,经吴承承这么一说总觉得哪里不对,回头找补道:“不是我想出来的玩法,大家都这么玩。” 李免拿着汽水瓶,半晌评价:“好狠。” 然后煞有介事地拍拍徐之杨的肩膀:“以后离她远点。” “嘶,李免!”从他嘴里出来就没一句好话! 我正待还击,还没想好台词,就看徐之杨颇有怜悯之色,瞥了一眼屏幕上垂死的小人,勉强打圆场:“游戏嘛。” “就是,你们那些游戏打打杀杀的,不是更狠?” 李免不再搭腔,远远靠在门边只是笑,纯属拿我消遣。徐之杨倒认真发问了:“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弄死这个人啊?” “嗯?”真是难以解释,就像宫斗戏一样,涉及男生的知识盲区,不分年龄段,“就是原本游戏里的配对我们不喜欢,这样就可以换一个。” “哦……”他往前探了探身,仔细看着屏幕。我一分心,又闻到这股香味,像某种草本植物,忍不住问了句:“你家用什么牌子的洗衣粉?” “我不知道。”他拉起自己的衣领闻了闻,“怎么了?” “好闻,承承你闻到了没?” 吴承承深吸一口气,满脸茫然,胡诌:“真的,等会儿去洗手间看看,搞不好是外国洗衣粉。” 那天回家前我真去看了,还就是常见的牌子。 有意思的是,去看的不止我一个。   ----   上学期就这么一晃而过,乏善可陈。现在回头想想,我总有种印象,2000 年以后技术发展非常快,因为不断有更新鲜的玩意吸引我们的注意力。 大环境上看,国内高校应该算是最先接入互联网的。从电教室到机房,从家庭电脑到网吧,我处在这种变化里,并且托李免的福,成为了很早的一批网民。 那是元旦过后,大学快放假了。 周末傍晚,我下楼买零食,拎着塑料袋刚出来,看见李免匆匆往校门方向走去。 喊了他一声,夹在风里就像被消音了。我好奇心作祟,悄悄跟着出了校门,往左拐,走进了一片平房区。 窄窄的土路和随处私搭乱扯的电线,怪吓人的。越往里人越少,直到看见灰秃秃的水泥墙面,写着两个红色大字:网吧,后面跟着个箭头指向旁边的小门。 李免掀开厚厚的门帘,一闪身就进去了。急忙跑了几步想叫住他,到底还是被拦在外面。 天色渐暗,我踩着积雪来回转圈,想进不敢进,想走不放心。磨蹭了好半天,终于鼓足勇气,刚要推门,“吱嘎”一声有人从里面出来了。 我心一惊,下意识往后退,就看见徐之杨只穿着毛衣哆哆嗦嗦愣住:“鹿鹿?你怎么来了?” 这张熟悉的脸让我委屈泛上来,扁着嘴道:“你俩在这干什么呢?我刚才看见李免进去了。这什么地方?” 实在不像好地方。 “那个,你先进来,外面冷。”徐之杨支支吾吾,还有点不好解释,“就是网吧,玩电脑的。”   ----   屋里很暖和,泛黄的灯光下是一台台电脑。 桌面有小小的隔板,贴着红色的座位号,看起来和机房类似,停在 Windows98 的开机画面。 兴许是因为临近放假,人不多,还挺安静的。前台坐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,看见我没吱声。 跟着徐之杨往里走,没几步就听见李免的声音:“这么快买回来了?” “……鹿鹿一直跟着你,你就没发现?” 徐之杨语气带点埋怨,稍微侧了侧身子,让我看清楚面前这一排人。 魏潇,吴承承,李免齐刷刷抬起头来,还有一个空着的座位,想必是徐之杨的。 大家面面相觑,一时都不作声。   013 打掩护还是打小报告   我怔在原地,又失落又气恼,手里的塑料袋因为攥紧发出声响,滋啦滋啦好像点燃引信——   从前去电教室看古惑仔撇下我,现在来网吧也当成秘密,小团体里还有自己的位置吗?我是那个多余的?   越想越难过,恨恨地挨个扫视,企图让他们无地自容。结果刚盯上李免,见他开口说:   “姜鹿,你跟着我过来,你爸妈知不知道?”   “啊?”这话宛如一盆冷水泼下来,把火星子浇灭。我傻了眼,半天才动动嘴唇,“不知道……”   “你是下楼买零食来了吧……”他随手一指那皱巴巴的塑料袋,煞有介事,“多长时间了?”   那时候没有手机,联系极不方便。小孩出了门没按时回家,不管远近都得一顿好找,免不了要挨骂。   汗都冒出来,还哪顾得上生气,慌里慌张憋出一句:“你们来这儿大人都知道吗?”   四张脸用四个表情回答:“知道。”   我被噎得无话可说,沮丧地瞥了他们一眼,暂且把委屈咽回去,匆匆嘟囔:   “我要回家了,我回去就说跟你们来玩电脑了。”   ----   外面下起雪。   天黑得也真快,墙边的电线扯着一个光秃秃的灯泡,已经亮了,这才清楚看见雪飘下来。   我闷着头往外走,路上没有一个人。双腿倒腾地越来越快,没多久听见身后有动静,索性跑起来。   没成想我跑,后面也跑。脚步声乱糟糟,让人炸毛,直到混着一声:“鹿鹿!”   这才回过头,看见他们几个都在,除了魏潇。   “你走得太快了。”徐之杨喘着气赶上来,“我们都来不及关机。”   “你们不玩了?”我扫了一圈,对李免说,“你不是才来吗?”   他竖起羽绒服领子,含糊道:“没劲,不想玩了。”   “切……”我撇着嘴哼了一声,转头接着走,感觉吴承承挽住我胳膊凑上来,讪讪搭话:   “诶,你知道魏潇在网吧干嘛吗?”   “不知道。”我板着脸,还是多嘴接了句,“她人呢?”   “还在网吧呢,她在聊天,你猜跟谁?”   “你们都走了哪有人跟她聊天?”   “谁说这么聊天了,”吴承承得意地挑挑眉,神秘兮兮拖长尾音,“用电脑聊天,oicq。”   我看了她一眼,完全听不明白,愣是憋住没有问。   “你记得上回在肯德基遇见那个人吗?就是跟他聊天。”   “乐队的人?”我不知不觉被调动了情绪,诧异道,“魏潇在跟那个大学生聊天?”   “对啊!”她见我终于来了兴致,越发眉飞色舞,“我今天一到网吧就看见她了,估计都聊好几天了。魏潇说以后无论在哪都能联系上,这叫网友。”   “网友……?”   事实证明,女生总能在别人的八卦上冰释前嫌,我俩很快就嘀嘀咕咕上了。正说得起劲,突然闪过一个念头:“那你们去网吧不是约好的?”   “不是,”吴承承挽我挽得更紧,解释道,“中午大人吃饭,我和徐之杨也去了,吃完饭没意思我就跟着他去玩电脑了。李免是后面才来的。”   这话听完,心里堵着的石头总算被移走了。强烈的集体感又涌回来,顺势去看两个男生,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游戏关卡。   几乎同时,徐之杨也转过头,像准备好了似的接口道:“鹿鹿,我想叫你一起来的,但怕太晚了。”   “哦。”我忽然鼻子发酸,禁不住用手去捏,那感觉就转移到眼眶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   很多年之后,当我站在大人的立场,不免对这种多愁善感嗤之以鼻。但认真回忆起来,小时候的喜怒哀乐就是这么轻易被牵动。   风一吹,眼睛更涩。顺手用袖口抹抹,我答:“那下回你记得叫我。”   “你先想想这回怎么办吧。”李免欠扁地打岔进来,专注于泼冷水,“你回家要说去玩电脑了?我们又不在小卖店玩电脑。”   “我就说……是在路上……”   “我告诉你,”他把手从兜里伸出来,像招呼一只哈巴狗,一脸正色道,“你就说跟我去滑冰了。”   小卖店边上的操场,每到冬天就被浇成冰场。这会儿灯光亮着,还有不少人在滑冰。   我巴巴地瞅了两眼,吸了吸鼻子:“你这什么破主意?我又不会滑冰。”   “我教你啊。”   “我害怕冰刀。”   “晕。”李免不知道从哪又学了句口头禅,吐出一团白雾,没再说话。   ----   但后来我确实学了滑冰,李免教的。他就三脚猫的功夫,教给我又打了折扣,所以只会滑直线,转弯很艰难。   寒假开始后的一个上午,我坐在雪堆上穿冰刀,一边絮絮叨叨:“你知不知道有个女大学生,穿冰刀的时候一脚踩在刀尖上,哗哗流血满地都是红的。”   李免站在边上,手插着兜说:“晕,你听谁说的?”   “好多人说,好多人都知道。”   “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踩刀尖上?”   “……要是鞋倒着放,不就踩刀上了吗?”   “谁穿鞋会倒着放啊?”他说着不耐烦地动了动腿,冰刀深深扎在雪里,嘎吱嘎吱的,“你到底学不学?”   我皱眉仰起头,看见李免的脸迎着阳光,暖洋洋的,偏偏配着嫌弃表情,让人心生不满:   “我本来就不敢,就你非让我说学滑冰了。要不就告诉周姨得了。”   “……我晕。”   李免大概是拿我没辙。   就看他慢吞吞摘了手套,蹲下帮我把鞋带一勒,手指僵硬地打了个结。   ----   话说从网吧回来那天,几个小孩在楼下分开之后,我惴惴不安地正准备进单元门,听见李免在后面喊——   “姜鹿!”   “干嘛?”   “你就说是跟我去学滑冰了,听见没。”他因为跑了几步,弓着腰边喘边说。   “我都说了我不会——”   “我跟我妈说出来滑冰的。”他掀起眼,半晌皱着眉,“她最近烦我爸整天弄电脑,顺带管着我,知道我去网吧他们准吵架。”   我还真反应了一会儿。就在这安静的几秒钟,李免直起身,补充:“你别打小报告啊。”   这话一听我就不乐意了。从小到大确实没少威胁他,但天地良心,哪次真的告状了?从来都是打掩护。   现在想想,可能是小时候面对李免,总也占不到上风,才喜欢在嘴上逞能。   于是忿忿扭头:“那可不一定!”   014 一帆风顺  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,这是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寒假了。   滑冰,上网,到处溜达,在校园里横冲直撞。平时的大学是大学生的,假期的大学是小学生的。   年前没几天,网吧关门了,老板要回家过年。我们五个悻悻地出来,听见周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。   吴承承扯着嗓子提议去文具店,魏潇第一个拒绝。她聊天聊到一半,着急找新的地方上网。   其实魏潇在网吧一蹲蹲一天,大多是在等人家上线。我当时没法理解,也劝不住她,只觉得这匪夷所思的喜欢把她推得越来越远了,离我们越来越远。   当然了,谁成长过程中还没个叛逆期,但魏潇的叛逆期有 30 年那么长。乐队的大学生只是她长长叛逆期中,一个不算精彩的瞬间。   后来我们相互取笑,我说魏潇你绝对是咱们几个里最早熟的,你小学的时候就喜欢大学生了。   她非常不屑,说那算什么喜欢,你都喜欢到结婚了,你才是最早熟的。   ----   魏潇去找网吧,剩下我们四个磨磨蹭蹭往文具店逛去,边走边聊起天来。   我问吴承承去文具店干嘛,她说买同学录:“这回开学没多久就要毕业了,不早买的话,好看的就被人挑没了。”   毕业这件事我一直没太在意,猛然听起还怪诧异的:“毕业不就直接升初中了,就隔壁咱们还是同学,要写这个吗?”   吴承承没答话,转而问道:“徐之杨你上哪个初中?”   这下我才反应过来,好半天听他说:“我回市里读初中。”   然后李免拍了拍他肩膀,把气氛烘托得更沉重。我早该想到徐之杨要回市里,他认真学英语,就是为了不落下进度。   只是时间一长,忘了这码事:“那你是不是要搬走了?”   他看过来,眼睛亮亮的:“我也不想搬走,就是以后上学麻烦点。”   “你跟杨姨说说,别搬走了,家属楼也有好几个小孩在市里上学的。”吴承承举例说明,“像王叔叔家的小孩,就一直在市里上学。”   我心想,那是因为王叔叔家在市里没房子,才只好这么折腾。有一阵子鼓号队排练,早上 6 点多就集合,我出门的时候见过王叔叔家小孩去上学。   冬天的早上,冷得要命。他要去赶早班车,捂着袋牛奶走得飞快。   一想到这人换成徐之杨,我就接不下去话了。正沉默,感觉吴承承撞了撞自己肩膀,急需帮腔的样子:“你说是不是?”   “好像是。”我含含糊糊附和,“徐之杨,你要是搬走了周末能回来玩吗?”   “能。”他点点头,像当初帮我拿钥匙那么笃定。   ----   后来开学了,也不知道时间怎么过的,真如眨眼一般就要毕业。   魏潇情绪低落,原因是乐队大学生交女朋友了,两人还一起带她去食堂吃饭,完全把她当小孩。   在巨大的年龄差面前,她根本无劲可使,反正做什么都是小孩,至多是个爱装成熟的小孩。   “我不应该晚上一年学,”毕业前最后一次班会上,她深深沉沉地说,“我早该毕业了,姜鹿,我比你们都大。”   有人急着毕业,也有人不想毕业。比如我旁边这位,趴在桌子上埋头感慨:“我真不想和大家分开。”   “你是不想和徐之杨分开。”   全班 55 个人,54 个进同一所初中,除了我们的金字塔尖尖。   “谁说的,如果搬走的是你,我一样会伤心。”她说着好像想起什么,转身问道:“对了,同学录你俩写完了没?都好久了。”   徐之杨从抽屉里掏出两本册子,一粉一绿:“都写好了。”   我接过自己那本,还没等翻开,听见吴承承重重的吸气声。她正看着徐之杨给自己的留言:   一帆风顺。   一字拉得老长,其它字写在底下。那会儿就流行这种花里胡哨的字体。   李免伸长脖子看了眼,松口气说:“我竖着写的。”   我听完忙翻开自己的同学录,李免的留言果然是个竖版的一帆风顺,登时翻了个白眼:“晕,就这么几个字写了一个月?”   “写那么多干嘛,又不是见不着了。”他顺嘴接话,“你看吧徐之杨跟我写得一样,也就你们女生爱写这些。”   我失望地回过身,拿着同学录仔细翻看,结果发现徐之杨的留言在李免后面,满满一页字迹。   心里咯噔一下,下意识把册子合上,就听吴承承问道:“徐之杨也给你写了一帆风顺吧?”   “嗯。”不知道怎么的,脱口而出。   ----   “一,二,三——”   “茄子!”   吴承承站在我旁边,魏潇、李免和徐之杨站在身后。我们穿着白衬衫,戴着红领巾,在阳光下眯着眼,拍了这张毕业照。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正式合影里聚齐。   解散后大家都撒欢了,经过校门的时候,看到好几个同学跑到隔壁初中去观摩,被看门大爷拦在外面。   就是这么近,小学和初中相隔不到百米。我忍不住去看徐之杨,突然觉得那天毕业的人其实只有他自己。   也就是拍毕业照那天,徐之杨家搬家。   好多叔叔阿姨在帮忙搬东西装车,我们几个跟着凑热闹。休息的间隙,大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吃冰棍,徐之杨说,他每个周末都会回来找我们的,其实不算远。   现在回头看看,确实不算什么距离,也就大城市的通勤水平。小时候怎么就觉得遥不可及呢?   可能像之前说的,这里是个稳定的熟人小社会。很多家属院的孩子,在这里从小学念到大学,毕业后留校一辈子不用出校园。   徐之杨是第一个打破这种稳定的人,没等初中就离开,给我们带来一场分别。再往后,再长大,发现分别才是常态。   傍晚,搬家接近尾声。大人小孩们纷纷道别,我和吴承承没忍住哭了。货车缓缓离开的时候,我看见他家的书桌倒着放在最后面,底部不知道谁用粉笔写了四个字:   一帆风顺。   015 爱像一阵风 吹完它就走   “同学,我点首歌。”   第二节课的课间是广播时段,平时都放校歌,没想到我第一天上岗就碰上点歌的。   女生把磁带递过来,交代:“磁带我都倒好了,这面直接放就行。”   “哦,好!”   我手忙脚乱地摸出张纸,尽量用老练的口吻问道:“那个,点给谁?什么祝福语?”   她随意摇摇头:“没,就是想让大家听听。”   “……”意料之外,我还在想怎么播报,听她又说:“要不点给初一新生吧,祝他们初中生活快乐。”   “祝初一同学……初中生活快乐。”嘴里念念有词,这才把磁带放进录音机里,顺口问了句,“学姐,这是谁呀?没见过。”   “周杰伦。”她说。   ----   这就是第一次听周杰伦,2001 年秋天,广播站小小的房间,场景至今历历在目。我傻呵呵地感慨:“好好听。”   “就是有点听不清。”   “我能看看歌词吗?”   “爱像一阵风,吹完它就走……”   当时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嘀嘀咕咕了半首歌的时间,整个人跟着节奏摇头晃脑,不经意间瞥到李免出现在门口。   这人来干嘛……疑问转瞬即逝,丝毫不妨碍我发现新大陆的热情,拔高音量:“诶诶诶李免!你听见没有——”   “嘘,别喊我名字。”   他急忙打断,然后打哑谜似的指指外面,“别说了。”   “啊?”   “别啊了,你过来过来。”   我愣了好几秒,终于不耐烦地起身走到门口。空间一下子变得局促,李免往外退了一步,说:“姜鹿,你的声音外面听得一清二楚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一清二楚,边放歌你边嘟囔,还翻歌词哗啦哗啦的。”他说到这突然有点憋不住笑,马上又正色道,“要不是好多人抱怨,我都懒得来提醒你。”   脑瓜子嗡一下,被龙卷风扫荡一空。   ----   广播站站长给我定性为播放事故。费好大劲才进广播站,上岗第一天就下岗,别提多挫败了。   放学的时候经过 3 班,听见几个男生起哄,绘声绘色地喊:“诶诶诶李免!”   我难堪至极,顾不上去看教室里李免的表情,只想遁地而逃。一路闷着头走,下楼梯的时候突然被人从后面拉住。   是吴承承,背着书包赶上来:“我们班男生嘴欠,你别听他们的。”   “嗯。”随口应了一声,再次侥幸求证,“我声音真有那么大?广播里都能听见?”   “前面其实还行。”她看了我一眼,“但那句李免,真的很大声,我们班一下全乐了……他被人说一下午了。”   “晕。”硬是从牙缝挤出一声。   “所以广播站不让你去啦?就因为这个?”   “……”我拽拽书包肩带,硬着头皮否认,“主要是我也不想去了,耽误时间。”   很快出了校门,家属楼就在眼前。明明还是这么近,明明也只过了一个暑假,怎么初中就变成这样呢?   沮丧地转身回家,听见吴承承喊了一声:“别忘了等会儿吃完饭下楼!”   “干嘛?”   “徐之杨回来啊,你忘了。”   哦,今天是周五。他已经连续四个周末回来了。   ------   总之,初中生活就这么让人手足无措地开始了。   我和吴承承、魏潇、李免直接升入了附属中学,却没有分在同一个班。吴承承和李免继续当同学,我和魏潇各自在不同的班级。   吃完饭,我无精打采地晃下楼。刚出单元门,看见徐之杨穿着不一样的校服格外显眼,笑着招呼我过去。   随着年纪增长,我们的小基地也几经变更,从电教室,到网吧,现在是——   大学后门新开的冷饮店,环境特别好。丝绒的窗帘,暖黄的灯光,最特别的是秋千座位,常常人满为患。   我们四个正巧赶上空桌,边吃边聊。这会儿还没开始供暖,但天已经凉下来了,一口冰淇淋下去冻得我嘶嘶哈哈。   李免递过来个眼神,终于说话了:“我看你都冷。”   “哦。”老老实实应一声,没回嘴。   上午广播闹出笑话,我这个始作俑者隐姓埋名,倒让李免的名号传遍学校。   刚上初中的学生可能就是这么无聊。认识的不认识的,有事没事都要来一句:“诶诶诶李免。”   这人估摸着挺恼火,我也不敢再提。谁知徐之杨感觉到气氛微妙,想要缓解,愣是挑了最要命的话题:   “鹿鹿,你上周不是说参加广播站竞选,进去了没有?”   “嗯。”我吸吸鼻子,把香蕉船往徐之杨面前推了推,“你放学就过来,吃饭了吗?香蕉你吃。”   “你们广播站都播什么?有意思吗?”   吴承承这小喇叭快憋不住了,五官都在使劲;李免用胳膊撑着脑袋,面无表情。   “没意思……”我假意玩着小纸伞,语焉不详。   徐之杨抿抿嘴,一瞬间有点无所适从。那种明知道其他人有共同的话题,自己却参与不进去的感觉,我后来也体验到了。   渐渐地,他不再每周都回来了。   -----   我们在冷饮店坐了大概一个小时,人越来越多,已经有等位置的大学生。   聊了些各自学校的事。吴承承抱怨她们班主任,说得眉飞色舞,跟李免一唱一和;徐之杨摸底考考了全班第一,被选成班长又推掉了;我呢,就广播站这么一件可得意的事,还搞砸了。   只好聊聊魏潇。   她找了个音乐系的老师学声乐,把对乐队大学生的心思转移到了乐队上。这不,今晚没来就是去上课了。   接近 9 点,我们准备回家。刚推开门,突然听见店里放了音乐。   白天刚刚过耳的旋律,第二次响起依旧抓住了我。   应激反应似的,我脱口而出:“诶诶诶李免,又是这首歌。”   说完猛然闭上嘴,自觉没劲,转头找补:“徐之杨徐之杨,好不好听?”   “好听,这是谁?”   “周杰伦。”   ------   现在。   “等等,我第一次听杰伦不是这首歌。”他摆弄着磁带,仔细看了两眼,“你是说 01 年秋天才听龙卷风吗?这专辑 00 年就出了。”   “我记得就是那次啊。”   “你肯定记错了,那时候范特西都已经发行了。”   我往沙发上一仰,还是觉得那些情节深深印在脑子里,不可能记错。   两个人的记忆走了岔路,只好借助标志性事件互相印证。   “那你说说看,你们看流星花园是什么时候?是初一没错吧?整天买海报到处贴,钱包里放着道明寺的卡片,是你吧?”   “你什么记性,”我斜了他一眼,“放道明寺卡片的是吴承承,她喜欢道明寺!她就是因为喜欢道明寺才——”   “啊?”   “……哦,你不知道这事儿。”我抓抓脑袋,又仰回沙发上,作沉思状。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你别再打岔,听我慢慢讲吧。”   016 看,流星   流星花园火起来好像就一夜之间的事。   一夜之间,大街小巷都是陪你去看流星雨,落在这地球上;   一夜之间,你的同学都变成港台腔,理发店批量生产凤梨头;   一夜之间,偶像剧在校园各个角落上演,偶尔能在教学楼后墙发现倒立的;   一夜之间,小卖店火速上架各种周边,F4 的海报啊照片啊,玻璃柜台边上围着叽叽喳喳的女生左挑右选——   唰唰唰,扑克牌大小的卡片在手里翻飞。吴承承百忙之中抬眼,问:“你说道明寺和花泽类谁帅?”   “花泽类。”   她不屑地撇撇嘴:“我发现咱俩眼光真不一样,陈晓东那时候就是。”   我思绪倒是回到了更早,记起 L 和 X 谁帅的纸条,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,边上一个女生插进话来:   “同学,你们那沓看完了吗?”   “看完了,给你吧。”   吴承承抽出一张道明寺的剧照留下,冲我挑挑眉:“这张帅呆了,我要放钱包里。”   “帅帅帅。”我接过来仔细看了看,学着电视剧里的腔调说,“吼,这不就是救杉菜那集啦。”   正说着,被谁撞到肩膀,带得我整个人往前一踉跄。   小卖店空间有限,进进出出摩肩擦踵实属正常,但同时还伴着一声:“花痴一样。”   我没好气地回过头,才发现是李免过去了,正在货架上拿饮料。   “你才花痴!”   他没搭理我,看样子刚打完球,在初冬的天里浑身升腾着雾气,没两秒又一阵风似的拿着去结账。   几乎同时外面有男生喊起来:“诶诶诶李免!帮我们也拿一瓶!”   李免身形一滞,迅速地瞥了我一眼,转身笑骂:“再这么叫我试试,靠,自己拿!”   一阵闹闹哄哄,这群打球的男生走了。我心虚地舔舔嘴唇,问吴承承:“你们班同学还这么叫他啊?”   “嗯......”她如梦初醒似的,看着外面答非所问,“你觉得......李免有没有点像道明寺?”   “晕,你眼睛不好使?”   万万没料到,眼睛出了问题的还不止她一个人。   班里逐渐有女生打听李免,甚至问到了我头上。在那个年代,流星花园引领了新的审美风向,我估计李免自己也没想到,烦人嘴欠摇身一变,成了闪光点。   ----   也正好是那一年,狮子座流星雨大爆发。2001 年 11 月 19 日凌晨开始,持续五六个小时,最大峰值达到每小时 1 万颗以上,难得一遇。   已经不能叫流星雨了,是流星暴雨。   当时我们就在山上,蹲在简陋的平房前,裹着羽绒服军大衣,冻得瑟瑟发抖。   不远处几个人在忙活着组装望远镜,据说是少年宫天文组的老师。电视台的人也来了,司机正往外搬笨重的摄影器材,我们就是跟这辆车一起上山的,通过周姨的关系。   “什么时候能看见流星?”吴承承牙齿打颤。   “据说得后半夜。”   “嘶——”她把帽子往下拽了拽,直蒙到眼睛,“太冷了。”   我把围巾一头搭在她脖子上,两个人挤得更紧,但仍旧感觉暖意在不断消散。   困倦和兴奋在脑子里更迭,想回屋却生怕错过流星。李免忽然站起身,使劲跺跺脚:“我靠,真的冷。”   “我回屋了。”魏潇慢吞吞接茬,“流星来了叫我。”   她这一走吴承承巴不得地跟上。眼看人要散了,徐之杨抬手往天上一指:“看,流星!”   大家登时都定住了,往同一个方向看去。世界消音般寂静,好半天我疑惑地开口:“在哪儿?”   他没事人一样抹抹脸,笑道:“让你们醒一醒。”   “......徐之杨,你学坏了。”   “你现在怎么跟李免似的?”   “诶,什么叫跟我似的,我怎么了?”   ......   ----   那天流星迟迟不来,少年宫老师解释由于云层厚,很可能观测不到,实在可惜。   好些人挤在平房里打盹,很快外面就安静了。我抱着一丝希望坐在门口,借了魏潇的外套,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,听见李免从屋里出来。   “你不冷啊?”   “我都穿成这样了,不冷。”   “哦。”他说着坐到旁边,好一会儿又张口道,“如果流星来了,你要许什么愿?”   余光里是李免侧脸的轮廓,比小时候更清晰。很奇怪,每次他正经说话,都让人挺恍惚的,于是怔怔回答:“没想好,你呢?”   间隔几秒,是认真的口吻,又带点自嘲:“希望我爸妈不吵架,我妈今天没来,忙着在家吵架呢。”   我一下子很错愕,心里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安慰,嘴上就是吐不出半句话。   李免也没声音了。过了半晌,他起身伸了一下胳膊,随口说:“还希望篮球比赛能赢。”   “……跟我们班比吗?”   “嗯。”顺势把我拽了起来,“进去眯一会儿。”   我心想,希望李免的第一个愿望能实现。   没想到两个都没实现。   ----   后来睡醒的时候,屋里只剩我和吴承承了。   心里一惊,着急忙慌地跑到外面。黑暗中的火花格外明显,以至于我一时失去了距离感,误认为是流星。   正靠近着,其中两点火光往下掉落,然后直直插进了雪地里,没几下灭了。   李免慢半拍,手上还拿着烟,兴许是吓一跳呛得直咳嗽,眼泪都出来了,直接凝在睫毛上结成一层霜。   “……你们仨在干嘛?”   徐之杨和魏潇哼哼哈哈,配合着李免的咳嗽声,真是一出好戏。   我瞠目结舌,只能从记忆中搜索出魏潇抽烟的前科:“你给他们的烟?学校门口那些混混才抽烟!”   魏潇看过来,深深一呼吸:“哦,那我就是混混呗。”   “没有真的抽没有真的抽。”徐之杨一边拍李免后背,一边打圆场。两人一个咳,一个拍,没完没了。   “徐之杨你……真是的。”   我气得难以组织语言,盯了李免半天,那句“告诉你妈”已经到嘴边,硬生生给憋了回去。   失望透顶。   ----   现在。   “那也不是我第一次抽烟。”他若有所思地说。   “你又打岔?是我回忆还是你回忆?”   我猛然被打断有点着恼,随后才发觉不对劲:“什么意思?初中抽烟你还嫌晚是吗?”   “不是不是,那也不算抽烟。”   “所以第一次抽烟是什么时候?”   “咳,”这人作势起身,开始找补,“咱们那时候,男孩子都养得很糙,有时候在酒桌上,那些叔叔拿筷子给你沾点白酒啊,让你含一下香烟啊,也很普遍。”   “呵,我身边可没有这么不靠谱的叔叔,你说说看谁让你含香烟了?”   他抬抬眉,开始抓自己后脖子:“记不清了。”   “黄叔叔是不是?黄叔叔最爱逗小孩。”   “要不就是吴承承她爸,小时候不是老开玩笑把你当女婿?”   说了好几个人,他接连否认,一直闪烁其词。   我正好瞥见茶几上的烟盒,更气不打一处来。这么多年还误会魏潇了,看来源头在这:“到底是哪个叔叔?你是不是蒙我呢?我发现你——”   “你爸。”   他抿抿嘴,垂眼重复了一遍,“嗯,就是咱爸。”   017 我去北京上大学   “我去北京上大学,带你走进北大清华,提前感受高等学府浓厚氛围,树立远大志向,赢得未来……”   班主任推推眼镜,把宣传单放下,补充:“时间是 10 天啊,连来带去。费用 1980,可以带回家跟父母商量一下,想去的这周之内找我报名。”   我把宣传单垫在课本底下,不时扫两眼,还真有点动心。放学路上想再仔细看看,边下楼边从书包里扯出来,还没等拿到眼前,“唰”一下被人从手上抽走了。   “嘶——李免!”   他拿着看了两眼:“这旅游你想去?”   “什么叫旅游?这是冬令营,去北大清华的。”   “北大清华。”李免嗤一声笑了,随手把单子塞我怀里,“我们班都没人想报名的,老师硬是说半天,是她家亲戚办的吧?”   我白了他一眼,忿忿把单子折好,顺口问道:“你说外校的人可不可以报名?”   正好出了教学楼,李免低头捂捂耳朵,好半天才回话:“不知道……你想去可以叫吴承承啊。”   “她前年跟家里去过了。”   “魏潇呢?”   “她说寒假忙着唱歌什么的。”   “哦。”他想了想,又待开口突然被打断。有个女生从楼里跑过来,只穿着件毛衣,抱着手臂喊李免的名字。   “李免!今天一起值日,怎么先走了?”   “忘了。”   翘掉值日他倒很坦然,转身跟女生往回走,没几步又停下补了句,“你要是问了徐之杨,也告诉我一声。”   ——   晚上写着作业,又把宣传单展开细细地看了一遍。那会儿其实也没什么远大志向,但“我去北京上大学”几个字就像有魔力一样,把我深深摄住。   问题是自己去,爸妈肯定不会同意的。家属楼里的大人们习惯了相互通气,孩子干点儿什么都讲究结个伴。   小算盘这么一打,毅然翻开电话本,拨通了徐之杨家的电话。   结果他那段时间要出门探亲,显得有些为难:   “你问承承了吗?”   “嗯,她前年去过了。”   “魏潇呢?”   “她要唱歌什么的……算了,没关系,我看班上有没有别人报名。”   “……李免也不去是吗?”   “他?”我伏在床头柜边上,把听筒换了一边,没好气地说,“他说那是旅游,是老师家亲戚组织的,他才不带去的。”   徐之杨那边笑了两声,犹豫片刻道:“要不然我不跟家里去了,也没太大关系,我妈应该能同意。”   “别了,没人我就不去了,以后机会也多得是……兴许真去北京上大学呢。”   嘴上说得轻松,挂了电话,失望地原地一瘫。我妈叠着衣服进来,露出不出所料的笑容:“人家是不是都不去?”   “哼……”   垂头丧气地爬起来,倒还记得跟李免说一声。也多亏了这个电话,我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。   “妈!李免说他去!周姨都让他去了!”   ——   我们这一趟火车出发的将将十人,到了北京才知道,总共能有一百来人,都是全国各地的中学生。   每次出门浩浩荡荡,得四辆大巴才能装得下。为了方便管理,大家被分了组,背包上插着不同颜色的小旗子。   同组的学生吃住行在一起,很快就熟悉起来。我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林孝诚——李免这辈子的死对头。   后来我经常纳闷,这两人怎么就不对付。如今回忆起来,很多事情才逐渐清晰,原来从一见面,李免就烦他。   评价如下:磨磨唧唧,事多话多,妇女之友。   我对林孝诚的第一印象也不大好。确实像李免说的,他每天早上出门都是最慢的一个,非得把自己拾掇得整整齐齐;又怕冷又怕挤,好多景点都不愿下车,说自己早就来过;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,偏偏过分活跃,宛如交际花。   冬令营刚开始的一个晚上,我和李免去楼下买饮料回来,正好碰见他了。   “哇,北京太冷了有没有觉得?”林孝诚也提着个塑料袋,搭话,“好干燥。”   我偏头看看李免,不甚感兴趣的样子。于是礼貌性地回话:“还行吧……”   “你们一起来的?”   “嗯。”   他眼睛闪了闪,忽然笑嘻嘻一比划:“一对?”   “啊?”我愣了下,发现李免脚步也顿了顿。那时候大家都懵懵懂懂,会起哄揶揄开玩笑,但少见这么直白的表述。   脸瞬间就烧起来了,慌忙摆手:“我们是一个学校的。”   “哦……”林孝诚拖长尾音,话题一转,“那要不要留个地址?以后可以写信——”   “啧。”   李免突然出了个动静,不咸不淡地打岔:“我看这些女生的地址你要了个遍,要干嘛啊?”   林孝诚脸皮也是极厚,无所谓地回:“交个笔友嘛。”   然后探身接着对我说:“你叫姜鹿是吧?我姓林,可以叫我孝诚。”   “哦……”我从小到大没见过这样的人物,一时语塞。   就听李免呼吸里带着烦躁,就像有一股气郁结。下一秒把手里的饮料往我怀里一送,皱眉催促:“你们女生房间关灯早,赶紧回去吧。”   ——   之后,我们有意无意地避着林孝诚,但有时候机缘就是这么巧。游览长城那天人山人海,我背包上的小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蹭掉了。   集合的时候在旁边小摊驻足了两分钟,准备挑几个礼物带回去。正想问问李免的意见,可一抬头,人已经不见了。   拼命踮起脚,隐约看见几个黄色的小点往里移动,慌忙扒拉着人挤进去。可走出十几步之后,就彻底被裹挟在人潮里了。   蹦着跳着,再也看不见黄色的小旗子。   冬天,硬是急出一身汗,就差眼泪往外冒了。没有办法,最后费了好大劲退了出去,我决定回到停车场,守着大巴车干等。   在手机不普及的年代,都听过这样的叮嘱吧:走丢了就回到原地。   身上的汗开始挥发,我冻得不停吸鼻子,在停车场溜了一圈,反复确认车牌号,终于安心地往车边一蹲。   结果怎么着——车门开了,林孝诚站在台阶上看我,贱兮兮道:“我没下车诶。外面是不是超冷,人又多,不想挤。”   —   车厢里很暖和,除了司机,只有我们俩。   林孝诚窜到我斜前方,坐下来问:“你和那个李免就是同学哦?”   莫名有种被套话的感觉,犹疑着回答:“我们父母也认识。”   “邻居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我觉得他有点讨厌我吼?”   “……没有啊。”   林孝诚一笑,停了会儿又问:“要不要留个地址?可以写信,你有笔友吗?”   “没有。”就没给人写过信。   一阵窸窸窣窣,他不知道从哪翻出个本子,小心翼翼撕下来一条,上面居然写好了地址:“这是我的地址。”   再一抬眼,这人又翻了页,同时递支笔过来:“你的写在这里就好。”   我磨蹭着,明显看到前一页别人笔迹透过来的印子,果然如李免所说,地址要了个遍。   想拒绝又编不出理由。握着笔艰难写了个省份,感觉林孝诚的目光灼在头顶,实在尴尬,索性豁出去一股脑写完。   留了学校的地址而已,有什么要紧?想到这儿顿觉轻松。放下笔刚要还回去,听见大巴车门又开了。   我和林孝诚齐刷刷转过头,看见李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,两步迈上了台阶……然后脸上阴晴不定,愣是没说一句话,哐叽往椅子上一坐,开始平复呼吸。   鸦雀无声。好半天司机大叔一口京腔来了句:“不到长城非好汉啊,合着你们几个学生不想当好汉了这是?”   ——   那次冬令营其他的事倒模糊了,只记得回来之后,主办方给我们寄了合影。照片里李免站在我旁边板着张脸,写满不爽。   吴承承哈哈大笑,说:“李免干什么啊?生气了啊?”   “嗯,他烦这里面一个男生。”   我手指移动着,停在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:“就是他。”   018 my friend   下班的时候接到林孝诚的电话,反常地套近乎,从今天天气聊到电视节目,我实在听不下去。   “你有什么事,说。”   “把魏潇的微信推给我。”听筒里笑嘻嘻。   我控制不住翻了个白眼,拉开车门,敷衍道:“魏潇懒得搭理你,人家忙着呢,别白费劲了行吗?”   “不试试怎么知道?再说,就算她真懒得搭理我,那也是你常年抹黑的结果。”   “呵,你还用得着抹黑么?”   “姜鹿。”他清了清嗓子,一副假正经的样子,“你还算不算朋友?”   我边启动边笑开了:“你少来,我要开车了,挂了。”   “哇,真没良心,忘了我当初怎么帮你的了。你初来乍到的时候,你谈恋爱的时候,你结婚的时候……咱俩认识多久了,你想想那还是 2002 年吧——”   “行了行了行了,到家推给你,被骂别怨我。”   林孝诚立马住嘴,贱兮兮收尾:“好好开车,my friend。”   有病。   ——   2002 年 3 月,新学期开始。   课间,我和同桌就着草稿纸下五子棋,眼看到了关键时刻,一个信封啪唧拍在了桌面上。   “姜鹿,你的信,收发室大爷说放好长时间了。”   “信?”我疑惑地拿起来,是陌生又遥远的地址,寄件人林孝诚。   额头抵在桌沿,悄摸摸把信封来回翻看,连邮戳都细细观察了,这才拆开,抽出两张白色的方格纸。   秀气的钢笔字映入眼帘,抬头是:   你好,my friend。   ——   整整两页纸,先是回忆北京之旅,再介绍自己的情况,最后是发问和邀请,标准的三段式。   林孝诚信里的城市,让我想起梁晓敏了。那是从不下雪的南方,树木常绿,海风是咸湿的,吹过天台晾着的校服。   再转头看看窗外的雪,感慨世界好大。   放学,我在三班门口探头探脑,等吴承承出来。两个女生叽叽喳喳,还没走到楼梯口,就迫不及待开始看信。   “你说梁晓敏去的是不是这个地方?”我问。   吴承承若有似无地点点头,好半天才带着一丝八卦挑眉:“你要不要给他回信?”   “你说呢……”   “给他回信呀,你也介绍介绍我们这里。”   “嗯……”我还在故作矜持,头顶当啷一句,“回什么信?”   李免拿着个篮球,不知道在身后站多久了。吴承承笑嘻嘻把信纸一展示:“你们去北京认识的那个男生,给姜鹿写信了。”   “哦。”他眯起眼,若无其事道,“我看写的什么。”   抬手想抢下来,抓了个空,信纸已经被李免顺势接过。他眼睛扫得极快,看着看着眉头舒展开,甚至带上点笑意:“呵,在这儿写作文呢。”   “说什么呢?”   “是给你写的吗?”李免肩膀一松,随手把信递回来,“还你吧,我打球去了。”   “什么意思啊?”吴承承一头雾水。   “不知道啊。”我看着李免远去的后脑勺,又重新展开信纸,喃喃自语,“是写给我的啊……”   晚上回家又看了两遍,也觉着哪里怪怪的,联想李免的话终于顿悟了。   这封信里没姜鹿俩字,也没有任何和我相关的信息,所以同样参加冬令营的李免看得毫无违和感,那信也可以是写给他的。   猜到了吧,林孝诚当时抄了数封一模一样的信寄到不同的地址,字里行间没有任何指向性,就像一篇四处投稿的作文。   真让人无语。   如果不是命运使然,我这辈子都不会和林孝诚做朋友。他老是拿 2002 年出来讲,不在于冬令营的初识,显然也不是因为这封没回的信,而是后来的故事。   在我最孤立无援,自卑自闭,沮丧到极点的时候,和林孝诚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。   而那一天马上就要到来。   ------   转眼初夏,学校开运动会。   我被赶鸭子上架报了个 1500 米,刚跑一圈就叫苦不迭了。   没半点运动细胞,班里也不指望我拿名次,纯粹是为了提高参与率。但拖着麻木的双腿,眼看前面的背影越来越远,就是停不下来。   也不知道哪冒出来的这股执着,一个人龟速前进。汗流进了眼睛里,正伸手去揉,耳边响起李免的声音:   “刚才手按在地上,你也不嫌脏。”他在赛道外,轻轻松松跟我同步跑着。   “你……跑……什么?”一步一喘。   “我热身啊,等会儿篮球赛。”   “晕。”没力气说更多,只反手撑着腰,速度越来越慢。   “诶,”他往后瞥了一眼,“落下一圈了啊。”   没来得及回头,就感觉一阵风飘过。有个女生超过我,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,很快又拉开距离。   突然很想追,涌上一股徒劳的胜负欲,铆足劲开始发力。就这么不停地赶上,落后,再赶上,整个人濒临虚脱,只知道李免一直在旁边跟着,呼吸声渐渐重叠。   后来她撞线了,我紧跟着,没刹住直接跪地上了。   “第二名,来扶一下。”   “第二名,7 号,6 分 20 秒。”   “7 号,7 号姜鹿,6 分 20 秒。”   耳边一阵乱糟糟,有人报数有人记录。我一听懵了,随手扯过旁边人的裤腿:“我还有一圈呢!诶诶诶,我没……跑完呢……”   就感觉肩膀被人抓住,整个往上提。借力挣扎着站起来,被李免略喘的声音笼住:“老师,她没跑完,弃权了。”   “我没弃权!?”   “弃权了。”不容置疑,把我拖离赛道。   ----   等我缓过劲来,心想还好被李免拽走了,逞能是世界上最不划算的事情。   但这玩意儿可能写在人类基因里,比如他所谓的热身跑了好几圈,到篮球赛中段就开始体力不支,也是一种变相逞能。   我瘫坐在篮球架下面观战。比赛逐渐陷入胶着,李免汗流浃背,只要站着就弓腰撑住自己的腿,看得出很吃力。   怯怯喊声“加油”,很快淹没在场下。这时候,就听嗷一嗓子,吴承承声嘶力竭喊起来了。   我看她脸涨得通红,蹿上蹿下卖命鼓劲,声音也跟着大起来,手撑着地正起身,感觉被人扶住。   魏潇故意冷着脸:“你这小声跟蚊子似的,想加油就加油啊。”   上回抽烟那事之后,魏潇怕是生我的气了,更肆无忌惮翘课。最近都很少见她,今天倒破天荒来参加运动会了。   “我那是跑步累的……你也不来看。”   魏潇不以为意:“有人陪跑,哪需要我。”   ----   就这么平常的一天,周五,运动会。   我们几个都累得半死,拖着步子走出校门,看见徐之杨站收发室边上,满脸愁容。   他斜挎着书包,挽着袖子,校服显得有些松垮,抿着嘴径直过来。   “诶,徐之杨,市里现在流行这种斜挎包了是不是?”   “姜鹿。”   徐之杨完全没被打岔,认真看着我说,“你要搬走了是吗?要跟你爸妈去南方了。”   019 五个小孩荡秋千,秋千挂在月亮上   2000 年伊始,南方的一批城市异军突起,为了支撑高速发展,开始大规模的人才引进,我父母就处在这批南下的大潮里。   他们只是没想到,事情进展会这样顺利。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,调档函来了,学校领导、同事邻居闻风而动,没时间犹豫,搬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。   到了这一步,我才从徐之杨口中听说自己家的爆炸新闻,发生了校门口那幕。   ----   匆匆回家的时候,我妈正在窗边打电话,难得用她的摩托罗拉;我爸就着座机,对照电话卡开始加拨数字,看样子是个长途。   两个大人自顾不暇,没功夫跟我说上一句话。站了好半天,终于忍不住大声质问:“徐之杨说咱们要搬家!”   他们大概愣了一秒,投来几分注意力:“鹿鹿,你先去写作业啊,等妈妈打完电话。”   最需要被通知的人明明就站在面前。   委屈夹杂不满一下子铺天盖地而来,我猛地把书包重重摔在地上,回自己房间哐当关上了门。   转身就看见窗外四个人影,正在等消息。吴承承最矮,手抓着防盗网使劲往上蹦,话也变得断断续续:“姜鹿,到底,怎么,回事?”   话没说出口,眼泪毫无预兆就往外冒,然后一发不可收拾,任由他们都变得模糊。刚才的通话我听得一清二楚,徐之杨说得没错,我们很快就要去南方了。   鼻涕眼泪顾不上擦,扯上窗帘开始嚎啕大哭,以当年的隔音效果至少能传遍三个单元。   后来爸妈跟我讲了很多,似懂非懂地反正也只有接受。从知道消息到离开,中间只有短短数周,他们给我办了转学,处理各种各样的手续,卖了房子,请客吃饭……   一家人高速运转着,可我的脑子似乎严重滞后了。别人还在上学,自己却在家慢吞吞收拾东西,每个小物件都能看上好久,片纸只字舍不得丢,几小时下来进展约等于无。   总也做不好搬家的准备。   离开前几天,他们把我叫下楼,说要送我礼物。盒子大大的,里头是个陶瓷摆件,五个小孩荡秋千,秋千挂在了月亮上。   吴承承开始掉眼泪,又把她这些年攒的卡片贴纸小本子一并交给我,约定每次寄信的时候还她一张;魏潇跑到音乐学院求人录了一首歌,刻成光盘让我收着,是一起听过的海阔天空。   她还抄了一遍歌词,在最后一句划上了线:“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。”   后来在北京我问她,如果你以后成名了,我这张光盘能卖多少钱?   魏潇边吃盒饭边说,几千块。   她还是太保守了,现在远不止这个价。   -----   那天晚上大家散了之后,李免又折返回来,我听到敲防盗网的声音就知道是他。   拉开窗帘,这人果然站在外面。   “那个,”隔空指着桌面上的礼物,丝毫不掩饰嫌弃之情,“吴承承挑的,土死了。”   “挺好看的啊,而且正好五个人。”   “……还行吧。”李免说着往后退了退,仰脸看进来,“你东西都收拾完了吗?”   “差不多了。”   “你家房子卖了是吗?”   “对,卖给黄叔叔的亲戚了,说是以后可能要改成小吃铺,一楼方便。”   “啊。”他手揣在裤兜里,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拿不拿的,在那犹豫。   “你以后可别敲人家防盗网了——”   “我敲它干嘛。”李免顺嘴接上话,半晌加了一句,“你又不住这儿了。”   没来由一阵沉默。这人摸摸后脑勺,说道:“对了,你那同学录给我,我再给你写一个。”   正巧这几天收拾出来,就顺着窗户递了过去。上午我还又翻了一遍,李免那时留言“一帆风顺”。   他举着胳膊来接,同时迅速往我手里塞了一盘磁带:“周杰伦的,给你了,同学录我明天写完给你送来,走了啊。”   一口气说完,转身消失在视野里。   低头看看手里的磁带,八度空间,新的。   ----   第二天他没来,不知道什么话要写这么久。同学录回到我手上,是离开那天。   也赶巧,那天是他们期末考,都拘在学校里。眼看家里的家具电器,连同钢琴装上集装箱,我们一家提着大包小包去赶火车。   两千公里,两天两夜。   当时火车站是卖站台票的,很多叔叔阿姨来送行。发车前大人们在道别,我提前上去,在座位看行李。   然后就看见徐之杨跑过来了,挎包在身上晃来晃去,一节节车厢张望过去,急出一脸的汗。   “徐之杨!”我探出头叫他,“你不上课吗?”   “翘了。”他撑着腿大喘气,缓了两三秒,翻包拿出了同学录,“李免让我给你的。”   “哦……”   “还有这个是我自己给你的。”低头又掏出个小盒子递过来。   “谢谢,你们不是都送礼物了嘛。”   他胡乱摆摆手,似乎每句话都很急,紧接着说:“你到了之后记得写信回来,地址我写在纸条上了,打电话也可以,我家号码不变。”   “好!”   那边列车员在清人了,马上要关门。徐之杨瞥了一眼,转头交代:“天气预报说,你们下车那天有 38 度,很热。”   “嗯……”   “好像当地方言很难听懂,没关系现在都普及普通话。”   “好,徐之杨,要开车了,你往后点。”   他挪了两步,下一秒就鸣笛了。站台缓慢倒退,徐之杨跟着前进,“你寒假能回来吗?”   “不知道。”心堵得难受,眼眶已经酸了,“你别跑了!”   车开始提速,风呼呼地过耳,徐之杨变得越来越小,说话声也听不见了……   我从小生活在这里,校园每个角落都无比熟悉。脚踩在砖块的感觉,春夏秋冬的气味,上课铃和大学乐队的歌声,电教室网吧滑冰场冷饮店,都深深刻在我脑子里,今天回忆起来仍然丝毫不差。   每个朋友都是一起长大的情谊。我和吴承承打出生就认识,和李免幼儿园就玩过家家,差点和徐之杨成为兄妹,又差点屈服于魏潇的淫威之下。   长久和稳定会让人有种错觉,好像时间有很多很多,无穷无尽,忘了其实分别就一眨眼的事。   徐之杨送了我一只银色的小鹿吊坠,配着细细闪闪的链子。李免的留言紧挨着徐之杨洋洋洒洒的那页,仍旧只有一句话:   我们去北京上大学。   020 分岔   “然后呢?”   “然后?后来大家不又遇上了。”   “不是,”他撑着下巴看我,“你到了南方之后。”   “哦……”   不自觉换了个姿势,陷在沙发角落,反问:“我没跟你说过吗?”   “说得不多。”   “这段故事里没有你诶。”   “我知道,我那会儿正犯浑呢。”   他本来在自嘲,尾音突然又带上点认真,干笑两声不说话了。   家里就两个人,突如其来的安静显得格外别扭。   “得了,那我给你讲讲吧。其实也没什么的,我们到了之后……”   ----   我们到了之后碰到很多困难。   现在明白了,工作调动本身就是一件极为繁琐的事,涉及到档案、编制、待遇以及各种资格认定,纵使当年政策比较宽松,仍是一摊子的麻烦。   房子也成问题。作为过渡,我们一家暂时住在学生宿舍,吃食堂,睡上下铺,我被迫和父母成了舍友。   要说这种体验还挺难得,以阿 Q 精神也圆得过去。我还算过了一个新鲜的暑假,海风热浪假槟榔,完全不一样的南方小城。   但开学之后,事情变得糟糕。   由于父母的调转手续迟迟未落定,我的学籍也受影响,只能先借读。班主任是位 40 来岁的妇女,把我发落到教室最后一排,单人单桌,前面都是高个子,望向黑板的视野里永远有半个后脑勺。   她还酷爱说方言,“请讲普通话”的标语在她眼里就是坨屎。上课下课随机触发方言 buff,我每节课有一半的时间用来观察大家的表现,跟着笑或者跟着沉默,以显得合群。   常常不知道当天留了什么作业,硬着头皮四处问,回家伏在桌前边抹眼泪边做题。   也不敢出声,因为我爸就背对着我在备课。宿舍桌子太矮,他不得不弓着身,后来腰椎落下毛病。   那段时间,除了收信,没有一刻是开心的。这样过了一两个月,负面情绪越积越多,终于爆发。   导火索是我隔壁一胖子,上学只为混个九年义务教育。教室最后有两张单桌,就是我俩,多讽刺。   他每天都迟到,大概后半节课,会滑着轮滑从后门进教室,并使唤我给他开门。   有一次,胖子不声不响就猛地一推门,正好夹到我搭在桌边的手指,硬生生把门卡住了。那个疼至今难忘,眼泪不受控制涌出来,“嗷”一声惨叫打断了老师讲课。   要说心理情绪远不及生理刺激来得直接迅猛。我战斗值一下子飙升,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起身把桌子冲着门使劲一推……胖子始料未及,踩着轮滑往后仰,摔个趔趄。   然后就乱成一团了。他在外面拼命砸门,我在里面死死抵住,地面摩擦得一阵滋滋啦啦。老师尖着嗓子让我停下,到那个份儿上哪还听得进去?   我根本什么都听不见了,世界充满雪花感,就像接不到讯号的老式电视机。   后来爸妈被请到学校,他们开始意识到我的问题,找关系希望提升我在学校的待遇。说实在的,这些都没什么用处,我没有朋友,还多了个敌人。   胖子有很多龌龊的小动作。假装无意碰掉我的水杯,在路上突然用力向下扯我的书包,给我起外号“外地仔”……几个月前大家还叫我鹿鹿,李免还在陪我跑步,吴承承跟我聊天,魏潇给我唱歌,徐之杨在等我放学。   距离狠狠打我一个耳刮子。   ——   跟林孝诚联系上就在那段时间。我当时人变得很情绪化,时而敏感好斗,时而沉默寡言,经常翻以前的东西偷偷哭,结果发现林孝诚信封上的地址,就在相邻城市。   于是给他写了封信,虚心请教怎么用方言骂人,很快收到了回复,就这样关系越来越近。   相反,和大家的联系好像一点一点断掉了。其实我收到过李免的信,信封里装了份成绩单,附带张纸条写着:“吴承承说,你问她我现在成绩怎么样,寄给你自己看。”   我猜他以前从来没给人写过信。   也收到过徐之杨的信,他查了好多当地的信息,告诉我听说什么好吃,哪里好玩。   还收到过魏潇的明信片。   当然最多还是吴承承的信,她是我的情报中心。所以要说是怎么渐渐失去联系,除了距离和空间的作用,可能受她那封信影响比较大。   在我人生中第一个不下雪的冬天,放学路上拆开了吴承承的来信。当时开始流行一些校园杂志,她很受影响,字里行间有点“少女情怀总是诗”的意思,这封信就是讲述暗恋心事。   她发觉自己喜欢上一个人。   我一路看下来,心跳越来越快,扫到结尾是一句,已经头皮发麻。   “我觉得我喜欢——”   “唰”地翻到反面,是有点晕开的钢笔字:李免。   我一下子懵了。   ——   “外地仔!”   “外地仔!”   我傻愣愣抓着信纸,猛地回过神,看见胖子已经走到跟前了,一身肉随着步伐发颤。   “诶你信够多的,拿了你那么多还有。”他伸手作势要抢,被我避过去,低头接着走,满脑子都在想李免的事。   没想到这人还跟上来了,在身后猛地抓住我马尾。我被扯得整个人一顿,手上信也掉了。   “你干什么!松开我!”想捡蹲不下去,只好反手去抓他,怎么也挣脱不开。   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扭打在一起。   也是赶巧,正值吃甘蔗的季节,街边到处都有削甘蔗的小摊。   我俩边上就有一个。老板刚切好段,我顺手抓了一根就往后划拉,也没仔细看划到他哪里了,感觉头上松了,捡上信纸就往家跑。   晚上,伏在桌上写回信,好几封刚下笔就撕了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思前想后,还是拿了 IC 卡飞奔下楼。   宿舍楼下有个公用电话亭,每晚都排长队。在人龙中挪动了半小时才轮到我:   “吴叔叔,承承在吗?”   “哎呦,是鹿鹿吧,你们现在怎么样?那边挺好的吧,家里都下大雪了,你们那是不是还很暖和?”   “对,挺好的……”   “你爸妈工作还好吗?”   “都挺好的……那个吴叔叔,承承在吗?”   “啊,她补课还没回来,这几个孩子现在都在学奥数。”   “……好,那我以后再打,吴叔叔再见。”   “等承承回来,我让她给你回电话啊。”   “不用了,这是公用电话……我家电话还没装上。”   一时半会儿也装不上,因为宿舍没有预留电话线。   48 秒,我挂断,垂头丧气离开了队伍。   ——   第二天上学,老师说我把胖子眼睛划伤了,他家长不依不饶,又把我爸叫来学校。   从小到大我都是老师眼中的乖学生,没想到在这短短时间里,家长已经“二进宫”了。   回去路上,我们父女无言,经过一个饼摊。   我爸问我要不要吃点。   我说好。   两个人站在摊位前,我多嘴问了一句:“阿姨,这个饼是什么馅的?”   她回了一句方言,看我不懂,补充:“一块钱。”   我看看我爸,点头:“好,是什么馅的?”   “一块钱!”   当时不知道怎么了,特别执着于这个问题,笨拙地追问:“那它是咸的还是甜的呢?”   阿姨终于不耐烦甩出一大段方言,最后高声总结:“一块钱一块钱!”   对,她只会这么一句普通话。   那一刻孤立感从四面八方涌过来,把我俩淹没,脚像钉在地上了一样动弹不得。崩溃真正来临的时候,是个哑炮,摔出去,没声音的。   好半天,我爸领着我,说:“咱们不在这儿了吧,搬家。”   ——   后来我们再次搬家了,是邻近稍大的城市,外来人口多,包容性相对强一些,我们一家生活回到正轨。   其实就是林孝诚所在的地方,我们成了高中同学。   我和李免彻底断了联系,这个人就像消失了似的。听吴承承说中考前他父母离婚了,闹得很大,他受影响没考上重点高中,跟大家渐行渐远。   和吴承承依旧很好,只是大家没再提过那封信的事,她也好像忘了一样。   和徐之杨始终保持着联络,哪怕搬家又搬家,没有中断过。   魏潇一如既往地惊呆我。她翘了高考,背着把吉他独自去北京闯荡,成了北漂。   我经常看着那个陶瓷摆件发呆。秋千还在荡,但五个小孩都迎来他们不一样的故事了。   021 北京欢迎你   2007 年 10 月 1 日,傍晚。   学校机房的白炽灯管有细微的噪音,和电脑主机散热声混杂成一种嗡鸣。   很小很小,平时我根本注意不到,今天却觉得始终在耳边,让人烦躁。   屏幕上是校内网的搜索页面。我搓搓脸,动动手指,就着输入框慢慢打了两个字:李免。   不出所料,出现的还是那三个人。   一位云南的李免,一位河南的李免,一位北京的李免。   鼠标移动,最终点进了北京李免的主页。我观察他将近一个月了,也是今年考到北京的新生,没有发过照片,酷爱思考哲学问题。   最新的一条动态是:一切确定的皆否定。   嘶——   真的不像是他。   ----   我想不出哪个新生会不注册校内,也就是后来的人人网。开学一个月了,有空就来机房搜一搜李免的名字,永远是这么三个人。   他们的主页我翻过无数遍了。云南的李同学已经大三了,河南的李同学前几天发了照片,被排除。   只剩北京这个,让我每次寻找各种蛛丝马迹去确定,又否定,像偷窥狂一样猥琐。   今天也是一样。   看了眼时间差不多了,正准备关机,QQ 抖动了一下,吴承承的对话框跳出来。   “你们十一就呆在北京啊?”   “对啊,晚上约了去吃火锅,我正要下线。”   “羡慕,就我孤家寡人。你说你们是不是约好去北京的?怎么能这么巧?”   我看着这句话恍了神,半晌回复:“因为北京学校多啊大姐。”   吴承承发了个表情以示敷衍,催道:“去吧,今天路上人肯定超多。”   “嗯,走了。”   答应着,没有动弹。   是有人跟我约好了来北京,但他消失了。我鬼使神差地又打开校内网,点进北京那位李免同学的主页,截屏发给了吴承承,问道:   “你说这个会不会是李免?”   过了一阵她才回:“怎么可能?你觉得李免会这么说话吗?他自己都听不懂。”   “可是这个人在北京。”   “在北京怎么了?李免说过自己要来北京?”   吴承承回得很快,又加上一句:“哦,因为你们参加过那什么去北京上大学是吧?我当时还看哈佛女孩呢,也没见我去美国啊。”   我熄火了,慢吞吞输入:“我就是想不通……我身边没有人不用校内网的。”   “姜鹿。”她突然正经起来,“你就没想过,也许李免根本就没考上大学吗?”   “你是不在,你没看见李免高中混成什么样了,要不是周姨找关系早都被开除了。”   “他不是你以前认识那个人了,也不把我们当朋友。以他高中那情况,考上大学才稀奇。”   “你别搜了,校内网上这个绝对不是他。”   我怔怔看着屏幕上一条一条的消息,无言以对。好一会儿,吴承承才歇口气:“赶紧下线吧,迟到了小心魏潇说你。”   “好,我下了。”   ----   魏潇在北京呆了 4 个月了。我们高考那天,她在火车上,只背了一把吉他,带了 2000 块钱,朝北京奔去。   据她说顺利找到了工作,白天晚上的忙着演出,管吃管喝有宿舍,条件还不错。   十一当天本来谈好的演出黄了,这才得空要请我们吃火锅。北京太大,只好选了个中间位置,离学校有点距离。   我从机房赶回宿舍,已经来不及收拾自己了。急匆匆背上包,拍拍上铺的栏杆:“诶,你之前去过东四那一片吧?怎么走?”   陈筱颖探出脑袋:“今天你的大管家没有告诉你吗?”   “嘶,”我使劲拍了一下她的被子,有点着恼,“你别再这么叫徐之杨了听见没,那是我发小。”   “行行行,让你发小告诉你吧。”说着躺回去,翘着二郎腿接着看小说。   我拿她无计可施,兀自翻了个白眼准备出门,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。   “你看吧,大管家从不缺席。”上铺传来她有意拉长的声音。   瞄了一眼信息,还真是徐之杨发来的:转两路公交,下车沿着前行方向继续走 200 米,能看见一家肯德基,我在那等你。   我抿抿嘴,回复完麻利地脱了只鞋,踩上梯子一伸手抢过她手里的小说。   “你连床都懒得下,还看人家下墓啊?”   说着把《盗墓笔记》扔到桌子上,“活动活动吧,我出门了!”   “姜鹿!你把书给我拿上来——!”   关门声及时打断了她的嘶吼。   ----   所以吴承承口中的“你们”,指的是我、魏潇和徐之杨,2007 这年在北京相聚了。   据说徐之杨所有志愿都报了北京,不出意料顺利考取了第一志愿。我们不在同一所学校,开学报道那天,还是他来车站接的。熙熙攘攘的人群围了好几层,让人透不过气来,我拖着行李迷茫地四处张望,就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。   “鹿鹿!”   “姜鹿——!”   “哎哎哎!”又走神了,徐之杨正在肯德基门前冲我招手,“车上人多吗?”   “多,站了一路。”   他无奈笑笑:“还得走一会儿。”   “火锅店不在这儿吗?”   “在胡同里,怕你不敢走约在这等了。”   “咳,”我不大好意思抓抓脑袋,“不用那么麻烦啊,我不像小时候那么胆小了。”   两个人沿着胡同往里走,人还真的不多。路灯在地上投下一片片光亮,交接的地方会忽然暗下去。   这么走着,脸上的光影也跟着不断变化。我看向徐之杨,想起一茬:“你看这条路像不像以前去网吧的路?”   他想了想回答:“不像,以前那条路更宽,我们又小,五个人能走并排。这条路窄,只够走两个人。”   “是挺窄的。”我点头附和,“魏潇怎么找到这么隐秘的店啊?”   “嗯……她认识人多,来得早,比咱们熟悉这儿。”   正聊着,视野里出现了小小的招牌。魏潇站在边上百无聊赖地看手机,仍然是短短的头发,才初秋就穿了双靴子,习惯性打着节奏。   ----   这火锅店的门脸小,里面却很宽敞,没太多装修,错落摆满一桌桌的铜火锅,腾腾冒着热气。   刚来北京都觉得挺新鲜,三个人连叙旧带展望的,说起来没完。在兴头上也就忘了时间,反应过来已经 10 点了。   徐之杨执意要送我回学校,在转车的公交站,我们边等车边听 mp3,周杰伦已经出到第七张专辑了。   离开那年大家还在听《范特西》,现在是《依然范特西》,兜兜转转很奇妙。   借着音乐声,我开口:“徐之杨,等会儿你不用送我了,下车就到校门口,很方便。”   “没关系。”   “不是,你不要把我当小时候一样,真不用。”我尴尬地晃着腿,“我们宿舍的人给你起外号叫大管家你知道吗?”   他侧过头,表情稍显困惑。自己琢磨了一会儿才笑起来:“大管家?”   “嗯。”我也哭笑不得,“所以我自己回去吧,到学校我给你发短信。”  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:“行,我看着你上车。”   ----   回到宿舍 11 点,赶在阿姨关门之前。   陈筱颖还在看盗墓笔记,依旧保持着我出门时的姿势,打趣道:“大管家送你回来的?”   我没闲心跟她贫嘴:“没有,自己回来的。”   洗漱完躺在床上,睡不着,在想下午吴承承的话。   李免高中是什么样子,其实我看见了。去年的这个时候,刚升入高三,家里传来长辈过世的消息。   我们一家三口匆忙赶回去参加葬礼,和大家见了一面,李免没来。   那时候我就听说他的情况了。   大约中考前,他父母离婚收场,比较惨烈的那种。如果说坏消息长腿,涉及情感纠纷的坏消息绝对能跑出百米冲刺的速度,很快闹得沸沸扬扬。   再加上校园里,小孩们读附属学校,住家属楼,学习生活其实都是父母人际关系的延伸。连同学们都在议论,李免受到很大影响。   后来他跟了妈妈,也搬家了,考了一个末流高中,自此一发不可收拾。抽烟喝酒逃课打架,各种处分吃了个遍,唯独不学习。   大家拽不动他,几次劝说都闹得不欢而散。他们跟我说,李免不是原来那个人了,他甚至连名字都要改。   但吴承承不知道的是,那次离开前,我见到李免了,在他学校附近的网吧。   是个下午,他坐在角落的一排。头发有点长快要遮住眼睛,盯着屏幕熟练地抽烟,吐雾,然后把烟头熄灭在面前的泡面桶里。   旁边还坐着个女生,撑着下巴安安静静看他玩游戏,显得很小心。   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,听见老板问:“上机吗?”   “不上……”眼神扫到柜台上一沓点菜的单子,“能点吃的?”   他顺手推过来:“你写这就行,隔壁小炒店送上来。”   “好。”对照菜单写了几样,往里面一指,“等会儿帮我送到那个位子。”   “那个男生?”   “对。”我付了钱,想了想又抓过单子,潦草加了一句话,“老板,等会这张单子也一起给他,一定给他。”   他莫名地点点头,看了半天。   “鱼香肉丝   西红柿炒鸡蛋   醋溜白菜   米饭*2   不去北京上大学了吗?”   ----   回忆得迷迷糊糊,半梦半醒间,突然有什么划过脑海。   我心猛地抢了一拍,睁开眼睛,按亮手机屏幕。   12:27   坐起身抹抹脸,看到陈筱颖那边还有光亮。十一假期宿舍只有我俩,于是顾不上发出声响,开始穿衣服。   “姜鹿,你干嘛?”她把床头灯照向我。   “我要出去一趟。”   “这都几点了?阿姨锁门了吧。”   我下床的动作僵了僵,接口道:“我从窗户出去。”   “你疯了啊?大半夜你出去干嘛啊?”   “上网,校门口网吧通宵开,我晚上不回来了。”摸黑开始穿鞋。   “你有毛病啊?”陈筱颖把书一放,索性伸手开了灯。房间瞬间亮起来,晃得我睁不开眼,“姜鹿,到底什么事儿啊?”   “我要查个东西。”  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,半天恍然大悟道:“又查那个李免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你牛,你情根深种啊。”   “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,幼儿园就认识了……”我抬头解释,半晌随口道,“感情不一样的。”   “看出来了,你这帮发小感情确实都不一样。”她意有所指地揶揄我,话音没落居然也开始穿衣服。   “你干嘛呢?”   “我跟你一起去啊大姐!三更半夜的你要是出了什么事,这帮发小能饶了我吗?”   “……”心里涌上来暖意,嘴上依旧不放松,“那你赶紧的,我要关灯了,小心被发现。”   ----   两个贼一样的身影翻出窗户,在校园里夜行。   陈筱颖下意识压低声音:“诶,你不是下午刚去过机房吗?干嘛非要现在去上网?”   “我想起来他要改名字了。”不自觉叹出一口气,带着感慨,也带着隐隐的激动,“他现在可能叫周免。”   022 就当我们从不认识   “一对 K。”   “管上。”   “……”我眉头紧锁,扒拉两下桌面的牌,想看看还有几个炸弹流落在外。   “别算啦,斗个地主这么认真。”   陈筱颖一脸奸相,挑眉催促:“到底要不要?”   “啧,等下嘛……”   思虑再三,终于郑重抽出手里的牌,就差一嗓子“炸!”   ——宿舍门被推开,一个女生拎着暖水瓶喊了声:“姜鹿,你老乡在楼下等你!”   ——   北京的天气变化好快,十一过后温度断崖式下跌,外面风都凉飕飕的,猛一呼吸提神醒脑。我趿拉着拖鞋,不自觉裹紧外套,朝林孝诚走去。   谁能想到我们高中毕业后继续当同学,考进了同一所大学。   “你放假回来了?找我干嘛?”   他正看向别处,听见声音才回过神,从兜里掏出个厚厚的信封:“喏,给你送钱啊。”   “啊?”我狐疑地接过,掂在手上蛮有重量,往里一瞄,“这么多,什么钱?”   这人视线又飘走了,跟经过的女生打了个招呼。我强忍不耐,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:“交际花,这什么钱?”   “国庆回去碰见你爸了,说你想买笔记本,让直接把钱带给你,省得还要去银行转账。”   “哦,还真信得着你,谢了。”我随口应付,其实心里乐得要命。美滋滋把信封揣进兜里,转头就想撤。   “等下等下,”被他扯住袖子,“你这么着急买电脑干嘛?”   “我要准备计算机等级考试。”   “听说你半夜翻窗去网吧,也是为了等级考试?”他一副心知肚明的欠扁样,“买电脑方便你上网找李免是吧,找到了么?”   “……管好你自己吧。”   懒得浪费口舌,我一脚正待迈出,又听林孝诚开始陈腔滥调:“姜鹿,是朋友我才跟你讲吼,如果一个男生想联系你,早就想方设法联系你了,一天都等不了。”   这话不是头一回听了,说实在的,真打击不到我。但今天就觉得浑身不得劲,我刚刚找到两个周免,他就来泼冷水,忍不住反击:   “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,脑子里全是联系这个联系那个的。以前写封信到处寄,现在短信群发,这宿舍楼里的女生你认识得比我还多,早晚翻车你。”   海王这个词出现得太晚,不然可以高度概括上述 64 个字。   ——   话说回来,上回半夜去网吧,我确实搜出两位周免。所以变得挺忙的,每天光校内网上就要视奸三个人。   基本一下课就直奔机房,依次把页面打开,看看他们发了什么新内容。   北京李免依旧在哲学思考,他最近喜欢引用黑格尔的话。   上海周免的内容就多了,也最耗时间。路上一只猫,晚上一瓶酒,游戏赢了截个屏,就像要把生活一五一十记录给谁看。   我在这些信息里找到很多巧合。有时心里一动,觉得那就是他,有时又怀疑相似只是因为男生的共性。  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北小城周免,信息显示就读于当地某个职业学校。我特地去查了,主要课程是汽车维修和焊接技术。   他的主页空空如也。   ----   在买电脑之前,或者说在新的一年到来之前,我的校园生活就是这么乏味且规律:上课,吃饭,上网,睡觉,偶尔徐之杨会来,就带他逛逛。   一个周末,正好赶上社团招新日。我们在展位间闲逛,周遭的招揽声不绝于耳。   “你不报个社团吗?”徐之杨眼神示意,笑道,“那边有合唱团,你不是爱唱歌吗?相约九八?”   我有点窘,无措地把手往兜里揣:“你还记得啊?那时候怎么那么傻,非要在人家婚礼上献唱。”   他大概以为我冷,顺手帮我把衣服后的帽子也戴上,回道:“那是我第一次见你。”   “是哈……”这么一说才想起来,“你还帮我捞李免家的钥匙了,后来我跑了个来回都没找到他,你知道吗,这人肯定偷偷去电教室了。”   徐之杨跟着笑了,停顿片刻又说:“那是 98 年,再过一个月,我们就认识十年了。”   “好快。”   “要不要一起去跨年?元旦那天。”   我抬头看向他,被帽子遮住了视线,只有下颌的轮廓:“好啊,叫上魏潇,不知道她有没有演出。”   那轮廓动了动,是在点头。   傍晚,我把徐之杨送到校门口,顺路去了对面网吧。熟练地登录校内网,正要照常打开那几个主页,发现一个好友请求。   来自周免。   ----   晚上回到宿舍,跟陈筱颖说了这件事。   “你加了没有?”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边啃苹果边问。   我摇摇头:“你说他为什么加我?”   “大姐,你每天去人家主页看八百遍,都有访客记录的好不好?现在才加你,够沉得住气了。”   “……那你说是不是他?上海那个。”   “加上问一句不就知道了?至于这么纠结?”   我木然地点头,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,刚才在网吧鼠标都已经移到“同意”上,就是没勇气点下去。   唉,好烦。   随手拿过本小说想转移注意力,刚翻开就被抽走了。陈筱颖站在我面前,一手叉腰,一手拿着苹果,正色道:   “姜鹿,我早就想说了,你整天花这么多时间看来看去,李免周免的,直接问一句不就都知道了吗?”   “……那如果不是呢。”   “那就帮你排除了啊。”   “那如果都不是呢?”   她看着我,再一次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,很快又化为怜悯:“你完了姜鹿,开始自欺欺人了。”   ----   后来我同意了好友申请,但人家一句话都没说,自己也就按兵不动,继续每天去他们的页面微服私访,乐在其中。   直到 11 月,天越来越冷,宿舍开始供暖。外出上网略显艰辛,我屁颠屁颠去买了电脑。   那天买完准备回学校的时候,发觉自己正好在魏潇的住处附近,想着正好能一起吃个饭,拨打电话却无人接听。   我挎着电脑包,在原地瞎转悠,指望能联系得上她。这么磨蹭了能有半个多小时,才慢吞吞往地铁站挪去。   刚走近,就听见 beyond 的《真的爱你》。那张磁带来来回回听过好多遍,久违的熟悉感让我快步下了楼梯。   然后在转角处看见有人弹唱。短短的头发,还是那双靴子,上回见她的时候觉得厚,现在看来,又太薄了。   是魏潇,我俩在地铁站来往的人流中,双双愣住。   好半天,我先开口:“你干嘛呢?”   她扫了一下吉他,像是给自己的开场白伴奏:“好听吗?”   “你说的演出就是这个?你——”   我忽然觉得情绪上涌快堵到嗓子眼了,声音不受控制地哑起来,顿了几秒才接下去:“你的工作呢?”   “这就是我的工作。”魏潇低头去拨弦,笑着说,“你想听什么?海阔天空吗?”   我只顾摇头,眼睛牢牢锁在面前这一幕,无法移开。她的包扔在脚边,吉他袋展开着,里头散着几张零钱。地铁站外面的风呼呼往里灌,我说你干嘛不往里一点,多冷啊。   她说有人管的,人家不让。   我说那为什么不买个麦克风,多费嗓子啊。   她说扰民。   我还想说什么,说不出口,眼睛就红了。魏潇嘴里嘟囔:“我天,你怎么还要哭啊,我以为你现在不这样了。”   她动作麻利地收好吉他,把零钱抓作一团塞进兜里,拉过我的胳膊说:“走,请你吃饭去。”   ----   我俩并排坐在超市的简易椅子上吃盒饭,一荤两素 8 块,她坚持付钱,就像上次吃火锅一样。   “这么唱一天能有多少钱?”我忍不住问。   “不一定,”她思考状,没一会儿放弃了,简单带过,“够房租,够吃饭。”   “房租?你说有宿舍也是骗人的。”   她没应声,吃得太急好像噎住了,从包里掏出半瓶矿泉水开始喝。   “魏潇。”我一定是苦大仇深的表情,让她瞥了一眼就无奈扭过头去。   “你为什么说自己有工作还管吃管住,我在学校都需要生活费,何况你在外面。你怎么不跟家里说说?”   她边咽饭边含糊地回了句:“没脸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虽然他们对我也没什么指望,但不混出点样来……自己觉得没脸。”她看向我,突然话锋一转,“你觉得李免为什么不联系你们?”   我没料到这后半句话,一时怔住了。大脑宕机好半天,才转过弯来:“李免联系你了?”   魏潇抿抿嘴,沉默半晌说:“我只知道他确实没考上大学,听吴承承说了你在什么网上找他,别费劲了,不会是他。”   我整个反应都滞后了,嘴上答应着,低头去看怀里的电脑包。   那瞬间觉得自己够傻的。   ----   吴承承说得对,整个校内网上找不到他,是因为他根本没上大学;林孝诚说得对,想联系你早就联系你了,一天都等不了;陈筱颖说得也对,我要开始自欺欺人了。   鸵鸟一样,回宿舍就装上了电脑,申请了网线。我每天三遍登录校内网看动态,一次都没落下,哪怕是那个空白页面也会例行公事般点进去。   已经成了习惯。   爱哲学的李免也挺可爱的,现在开始引用柏拉图了;晒生活的周免也挺有趣的,我们保持着互不搭理的默契。我觉得他们都比一个躲起来的人好。   就这样也过得蛮不错。没事窝在宿舍上上网,打打牌。我最长五天没出门,顺便翘了几节课,本来这个记录还能更久,但第五天,被林孝诚喊出去了。   他当时绕到宿舍楼后面,乒乒乓乓来敲我的窗户。   “敲什么,这女生宿舍,小心被骂啊。”   “那你就出来,赶紧的。”   “你要干嘛,有事你就说。”   “姜鹿,我真看不下去了。你在宿舍呆多少天了,课也不上,买个电脑要抱着睡觉吗?你有网瘾啊?”   “……我关窗了。”   还没等放下插销,被林孝诚一把又给拽开了。我都没发现他力气这么大,猛然吓一跳,不爽道:“你干什么?”   “你不领情我也帮你了。就你校内网上整天看那几个哥们,我都问过一遍了,没有李免,你要聊天记录我可以截给你看。”   我愣了几秒,火噌一下就上来了,理智出走,拽都拽不回来,直吼:“林孝诚!你有毛病啊!多管什么闲事儿!”   他冷着张脸,也不辩解,就站那一言不发。楼上有人开始不满,也吼回来:“情侣吵架能不能出去!”   “关你屁事!”   眼看就要骂开了,陈筱颖着急忙慌跟着劝架。场面一度失控,林孝诚冲我说:“你出来,你现在脑子不清楚了,我跟你说明白。”   后来我出去了,听他絮叨了半小时,回宿舍前还上楼跟那女生道歉了。   林孝诚说,李免在我心中是一种意象,我把对小时候的怀念和对家乡的归属感,都加在他身上了,不断美化加工,以至于无法自拔。   他还很有说服技巧,说完论点,还举例论证。原话是这样的:   “我也觉得童年五毛钱的汽水最好喝,但长大后知道那就是糖精兑水,我不会再去尝了,就让它永远在记忆里最好喝,不好吗?”   我后来反复想,也渐渐把自己说服了。   ----   一切好像重回正轨。   元旦跨年,魏潇没有来,只剩我和徐之杨去广场看倒数,因为人太多挤不进去,一直在周边打转。   有段路地面结了冰,我脚就贴着冰面往前溜。徐之杨在后面把着胳膊,渐渐脱了手。   “别摔了!”他喊。   “摔不了,我会滑冰的。你还记得小时候操场被浇成滑冰场吗?李免在那教我滑的。他技术太差,所以我不会拐弯,我只能直着滑哈哈哈哈。”   我边说边灌了一肚子风,随后意识到,李免好像在回忆的每个地方盖了戳,真是避无可避,只能在心里暗骂。   好一会儿,身后没有动静。这才停下来回头,看见徐之杨还站在那。   “怎么啦?”   我朝他走过去,同时听见远处在倒数。   “十!九!八!……”   “徐之杨,马上到 2008 啦!”我被气氛烘托得有点激动,脚步慢下来,回头跟着喊“六!五!……”   忍不住伸手招呼他:“三!二!一!”   烟花升空,把夜晚映得璀璨。我咧着嘴冲他比划:“认识十年啦!”   徐之杨表情很专注, 眼睛里不断闪过烟花的颜色,在人群欢呼的间隙开口:“姜鹿,就当我们从不认识好么,2008 年重新认识一下!”   “啊?”我走近,“你在说什么啊?”   “把我当成一个刚遇见的,开始追你的人。”   023 2008   2008 年,南方遭遇大规模雪灾,汶川发生 8.0 级特大地震,第 29 届夏季奥运会在北京召开,三聚氰胺事件把食品安全带入大众视野,神舟七号载人飞船成功发射。   一个记忆犹新的、特殊的年份,众多大事件承载着国人的共同记忆。但那时候我们还一无所知,2008 年 1 月 1 日,零点倒数过后,对我来说最大的事件就是徐之杨那句话。   准确地说,是那四个字:开始追你。   ----   徐之杨一路跟到宿舍楼下,能听见他在身后嘎吱嘎吱踩着雪的声音。这种情景让我想起小时候,更觉得尴尬,不断加快步伐。   终于进了校门,忙不迭回头喊道:“你快回去吧!”   “太晚了,送你到宿舍楼下。”他略显无奈地叹口气,“确定能进得去吗?”   “能,我叫陈筱颖帮忙开窗。”   “嗯。”徐之杨仰了仰下巴示意,“走吧,我在后面跟着。”   “……”我别扭至极,一步三回头,终于还是败下阵来。两个人并排走在雪地里,整个世界都很安静。   越安静就越心虚,忍不住开口:“徐之杨,小时候我差点认杨姨当干妈你还记不记得?要不是我奶奶觉得有点……仓促,那你就是我哥了,虽然不是亲的啊,但是——”   “但是我不是你哥,甚至连你的发小都不想当了姜鹿。”   他不急不缓地接过话头,“顺便说一下,认干妈那事跟你奶奶没什么关系,是我先拒绝的。”   我愕然地看向他,试图回忆当时的情况,然而没什么头绪,只觉得毛线帽把额头箍得好紧。下意识用手去抓,支吾道:“那我们也是十年的朋友啊。”   徐之杨苦笑,拍拍我的后脑勺:“我只是先告诉你,给你时间适应。”   “我适应不了,我觉得很奇怪……我头疼。”索性把帽子整个薅下来,风猛一吹给脑袋降了温,这下真头疼了。   “会感冒。”   他顺手把我羽绒服的帽子掀上去,动作娴熟得就像本能反应。然后一阵沉默,各自都只剩叹气的份。   这种不自在真的让人非常懊恼,只盼望回去睡个觉,待到清晨可以一切如初。几分钟后,宿舍楼出现在眼前,我拨通陈筱颖的电话,交代她开窗。   没想到很快问题来了,我翻不进去。   从里面出来可以踩着椅子,但从外面进去只有墙壁和玻璃,完全无从下脚。我抓着窗沿使劲往上抬腿,奈何怎么也够不到。   陈筱颖哈欠连天,在里面指挥:“徐之杨你得托着她。”   下一秒就觉得腰被撑住,脚离开了地面。这时候也顾不上狼狈了,手脚并用往里爬,穿得臃肿动作笨拙,活像一只猩猩。   过程中也不知道踹了徐之杨几下,只觉得总有落脚处,就没踏空的时候。我抱歉地回头,他并不以为意:“你抓好,腿先迈进去。”   “好,差不多了——”   话音刚落,有道光扫过来,像是手电筒。我俩动作同时一滞,听见远处传来声音:“干嘛呢你们!”   恍惚看见个人影朝我们跑过来,那束光一晃一晃最终停在窗前:“那两个同学!下来!”   “完了完了,门卫。”当时就急出一身汗,进退两难,嘴都不利索了,“陈筱颖,关窗关窗,拉上窗帘。”   然后连滚带爬落地,没等站稳就被徐之杨拽着跑,一路丢盔卸甲,在雪地里拔足狂奔。   手上拎着的帽子也不知道甩哪去了,围巾堪堪搭在脖子上,另一头拖着地。风从领口往里灌,把身上的汗反复吹干,只剩下一阵阵哆嗦。   我渐渐脱力,任凭徐之杨拉着,直到校门口才停下来,一屁股坐在地上,大喘气。   他也跑得直不起腰,断断续续说着“地上冷”,腾出手想来扶。结果也不知是他力气耗尽,还是我太重,这一拽没能成功,反而一个重心不稳,冷不防朝我跌跪下来。   ——视野里徐之杨快速靠近,很近,近到我呼出的气,变成雾笼在他脸上,忙屏住呼吸。这一下来得突然,要不是他及时撑住,兴许直接扑个满怀。   两个人登时尴尬万分。徐之杨抓了一手的雪,不由得放到嘴边哈气,含糊道:“那个,你回不去怎么办?要不……”   “我去网吧。”说着胡乱拍拍衣服站起来,低头看着地面一股脑说完,“你回去吧,对面网吧可以通宵,我之前去过。”   他欲言又止,忽然也有些无措起来。   人和人的交往很有意思,变化可能只在一瞬间。几秒钟前徐之杨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:他会想都不想地帮我戴上帽子,整理衣服,托我爬窗……尽管他说就当我们从不认识,但亲近刻在潜意识里,那是时间的作用。   现在我能清楚感觉到,其他东西开始起作用了。   ----   我蜷缩在网吧的椅子上,对着电脑屏幕发呆,余光扫到徐之杨进来了,在远处一个角落坐下。   他大概还是不放心,悄悄跟上来。   脑子乱得很,强迫自己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,鬼使神差打开了校内网。   很久没看了,自从找李免这件事被林孝诚点破,我就没了期待。毫无波澜地输入密码,登录,刷了几页朋友们的动态,过眼不入心。   直到无意间发现自己的来访记录里,有个熟悉的名字,却是陌生的头像。   还记得之前找到过一位西北小城的周免吗?   他换头像了,是一只鹿。   ----   我脑子里就像绷紧一根弦,立马来了精神。点进他的主页,不再是空的了,就在刚刚,零点时分,这位周免发布了一条动态。   只有四个字:新年快乐。   这点简单信息已经足够我展开联想,牵强附会。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给林孝诚打了个电话,好一会儿听到他黏糊糊的声音。   “干嘛,这都几点了……”   “吵你睡觉了,那个有件事啊,你当时说校内网上的这几个人,你都问过了,没有李免……”   我顿了顿,给他时间充分听清楚,才接下去:“有一个叫周免的你问过没有?”   林孝诚倒吸口气,压着嗓子说:“姜鹿,你怎么又开始了?”   “我就问一问,你快回答完就可以睡觉了。”   “问过,都问过,李免周免都问过。”   “这个周免主页什么都没有,头像也没有,你也问过?”   电话那头没声音了,等了几秒林孝诚回答:“哦,那个僵尸号问他干嘛。”   “你没问!?那你说都问了!”不自觉拔高声音,也分不清是气恼更多,还是惊喜更多。   “……有什么关系,你不是说了他没考上大学。”   “职业学校算不算大学?学汽车维修那种。”   一阵窸窸窣窣,林孝诚可能出了宿舍,这才清了清嗓子正经道:“你意思是,李免改名叫周免,跑到不知名的西北小城学汽车维修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姜鹿,我觉得你丧失了最基本的逻辑,他要学修车为什么不在家里学,不来北京学,千山万水去西北学?”   “也许是什么机缘巧合……”   “这个巧合就是碰巧重名了啊。”林孝诚耐心告急,恨铁不成钢地说,“我上回跟你讲那么多,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是不是,纯粹因为网上没有李免才消停。”   我避而不答,自顾自问道:“他为什么把头像改成一只鹿?”   “那是一种动物,姜鹿,很多人的头像是猫猫狗狗,随意一改,你不要引申。”   这种解释并不能令我信服,万事皆出有因。挂了电话,犹犹豫豫,鼓起十二分勇气申请加他为好友。   回复一等就是大半年。   ----   要说这半年,发生了很多事。   度过几十年一遇的寒冬,几乎整个寒假窝在床上,看剧看小说;5 月 12 日汶川地震,发生时我们在上高数课,有老家在四川的同学拼命打电话,打不通,急得抱着手机哭;奥运会,徐之杨留在北京当志愿者,帮忙翻译,开幕式当晚巨大的脚印升空,他给我打了电话,让我听烟花的声音。   那一年我们经历了从举国悲痛到举国狂欢,在这些重大事件来临的时候,生活琐碎的记忆相应地被冲淡,只记得学校门卫大哥给汶川捐了款,出租车师傅随口能飚出“welcome to beijing”。   就在这样的“悲喜交加”中,迎来了大二。   开学没多久,我申请了新闻学的双学位,为逃避数学做准备。也许是因为初中的执念,顺利进了广播站,没再出过什么差错。   一个周五,结束播音,被搭档叫住。   是位新闻系的学长,为人热心,喜欢组织各种活动。他这会儿边收拾东西边说:“姜鹿,晚上有个展映活动,大家交流一下纪录片,在西门咖啡店,有空一起来吧。”   “不好意思啊,我约了朋友……”   学长一笑:“男朋友?”   “没有,嗯……约了去看朋友的演出。”   没猜错,魏潇终于有了正儿八经的演出。她最近在一家清吧唱歌,早早邀请了我和徐之杨去看。   挺期待的,特地打扮妥当,结果临出门接到魏潇的电话,说她演出取消了,改天再约。   我失望地放下包,问道:“你跟徐之杨说了没有。”   “说了,他说……”魏潇停顿片刻,“事实上他说不用告诉你,你们到时随便逛逛。”   “……哦。”不自觉皱了皱眉头,“我还是不去了,正好晚上学校有个活动。”   给徐之杨发了信息,然后就葛优瘫在椅子上,看夜幕一点点降临。宿舍没开灯,几乎全黑下来的时候,门被推开,就听陈筱颖嗷一声:“姜鹿,你坐在这里干嘛吓死人了!”   “没干嘛,被放鸽子了。”   她打开灯,看我这一身整整齐齐,笑说:“陪我出去吃个晚餐可好?不要浪费你的妆。”   “有道理,走。”   ----   我们逛到西门,透过咖啡店的玻璃看见里面聚着一小帮人,正在设置投影仪,这才想起学长说的纪录片交流。   陈筱颖很感兴趣,两人在外面观察一阵,索性就进去了。一番阴差阳错,还是参加了活动。   投影仪前是一个长桌,我们在边缘位置坐定,有同学递过纸杯和笔,交代:“这里提供茶水,可以在杯子上写自己的名字,以免拿错。”   “谢谢啊。”顺手写了个鹿,就放在桌边。   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,还挺新奇。我俩来得很是时候,没多久学长作简短发言,讲述活动缘由,是附近几所院校学生自己拍摄的纪录片,集中放映交流。   然后灯光暗下来,人渐渐坐满,屏幕有了画面。我和陈筱颖看得认真,偶尔小声聊上两句,不亦乐乎。   好一会儿,觉得口渴,边看边随手拿过自己的纸杯,刚要送到嘴边,觉得哪里不对,像是拿错了。   心里咯噔一下,把杯子放下。茶水荡开洒了些出来,上面的字被浸出长长几道印子。   仍然能看出,是个免字。   024 重逢   我转过头的时候,他的视线也正从纸杯挪开,自然而然抬起眼,像是很平常的一瞥。   房间昏暗,只能借屏幕微弱的光,让这张脸显得有点不真实。还是变了些,轮廓更分明,藏得住表情,安安稳稳坐在那,额前有碎发,看样子前不久剃过板寸,没有再次修理。   是李免。   感觉自己眨眼速度都放慢了,思维涣散出去,一时半会儿拢不回来,只能定格般看着他。   这人也坦然迎着我目光,好久,才舔舔嘴唇笑了,伸手指了下桌边的纸杯说:“我的。”   我迟缓地看向那个杯子,突然意识到那确实是他的字体,又猛回过神来,刚刚听到的确实是他的声音。   真的是李免……下意识点头给自己肯定,再度望过去,想张口,愣是没说出话来。   “不认识了?”他低声问道,身体往前倾了倾拿到杯子,接连喝了几口水,轻咳一声,“多久没见了?”   我情绪几乎在垂直波动,表情管理出走,语言系统宕机,反观李免这招呼打得如此轻巧,就好像昨天才刚见过。   真见鬼了。强压着内心翻涌,正想回话,一出声是个猝不及防的深呼吸。   然后就听陈筱颖悄声说:“你干嘛?”   我摇头,默默别过脸,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屏幕。眼前放着纪录片,脑子里也走马灯似的回放着找他的这一年。   不对,是这几年。距离上次在网吧那一面,也已经过去两年多了。   重逢会是什么样?想过,梦到过。说起来可笑,我还顺着校内网上的线索,构思过好几种桥段。   结果今天,这么一个随便的活动,他就随便地出现,随便地坐在旁边,随便地边喝水边问我,“不认识了?多久没见了?”   ……越想越难以平静,在一团乱麻的思绪里,有股愤愤然杀出重围。   僵坐好半天,直到屏幕上出现致谢,灯亮了。趁大家鼓掌的当口,我终于恨恨转头问出句话:   “你都去哪儿了?”   尾音有点绷不住,气势弱了五成。   李免拍着的手缓下来,稍稍垂眼好像在思考怎么回答。正相持着,对面一个有点脸熟的男生插进话来,八卦口吻:   “诶周免,这学姐你认识啊?”   我一听懵了,还没转过弯来,看李免点点头:“认识十几年了。”   ----   一群人就刚才的片子交流感想,氛围绝佳,颇有种围炉夜话的感觉。然而人家在上面发言,陈筱颖就在我耳边絮叨,蚊子一样嗡嗡个不停。   “这就是李免吗姜鹿,真的改名了?”   “你终于找到他了,我怎么这么激动……”   “诶,你说怎么会这么巧,居然在这里遇上?”   “周学弟,所以他是复读了对吧?”   我本来脑子就乱得很,知道李免就坐在身后,更是尴尬得整个背脊都动弹不得,暗中咬牙道:“别说了。”   “放心,听不见的。”   陈筱颖做贼心虚地往后一瞥,急吼吼来了句:“人不在了。”   立马回头,座位空了出来,哪还有李免的影子。倒是他那个同学在斜对面,乐呵呵打了个招呼。   “李……周免呢?”假意随口问道。   “刚刚还在啊,可能去洗手间了。”男生张望两下,露出标准化笑容套近乎,“学姐,你们广播站组织的这个活动,我觉得特别好。”   “嗯……我好像见过你。”   “我播音主持专业的,去过广播站几次。”   “难怪,看你眼熟。”我手上不断轻捏着纸杯,拿出学姐的腔调,“那个,周免……是你们同学?”   “不是我们专业的,来听过课,知道有活动就一起来了。”   “哦……”越发摸不着头脑,四下打量仍然不见他的人影,开始坐立难安起来。   中途借口去了一次洗手间,悄悄往男厕里打量,空的,他不在咖啡店里了。   没有心情再待下去,匆匆拿上包往外走,在心里来回地骂他:好不容易见面就一句平平淡淡的问好,然后又一声不吭走掉,这是什么路子?   记忆里的李免才不这样。他应该一脸嫌弃说:“姜鹿,我就知道你会参加这种无聊的活动。”   然后留下来陪我直到结束,就像曾经一边念叨“到底学不学”,一边帮我系上冰刀鞋带。   很多回忆涌上来,眼眶有点发酸。我宽慰自己找了这么久,不差多找这一次吧,然后猛地推开门,刚踏上窄窄的街道,看见李免站在门口,说:“里面有点闷,我不大习惯。”   ——   我们沿着西门热闹的小路瞎逛。   “所以你复读了?难怪大家找不到你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怎么报到的时候没联系我,我可以带你熟悉一下……校园,宿舍里好多东西要买,学校超市的质量不好。”   “忙着军训,所以……”他搂了搂短短的头发,笑说,“我在学校里听见你广播了,说得挺好。”   “当然,我现在可不会诶诶诶李免了。”   我傻乐着接话,余光瞄到他不自在地一顿,匆忙摆手圆场道:“忘了你现在叫周免了……什么时候改的名字?”   “高中就改了,跟我妈姓。”   “哦……周姨现在怎么样?”   “挺好的,再婚了。”他语气稀松平常,正好走到一家小餐馆门口,侧头问,“吃个饭?”   “……好。”   这家餐馆学生经常光顾,环境一般,但实惠味道好。我们宿舍聚餐常来,跟徐之杨也吃过几次。   现下人不少,热热闹闹。我们在里侧的座位坐下,李免直接喊阿姨点了菜。   听他报菜名,越听越僵:西红柿炒蛋,鱼香肉丝,醋溜白菜。   这人点完抬头看我,笑问:“可以吗?”   “可以啊……”我不自然挠挠头,“你知道那是我点的,在网吧。”   “不去北京上大学了?”李免说出当时的留言,指了指脚下,“晚了一年。”   “咳,一年不算什么,变成学弟了而已。”我有意活跃气氛,开玩笑似的说,“学姐会罩着你的。”   李免弯了弯嘴角,没说话。   我忽然觉得两个人被互换了。小时候嘴笨的翻了盘,绝不吃亏的那个反而学会沉默了。一时适应不来,很快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。   就这么看他坐在对面,店里的白炽灯把人照得清清楚楚。从刚见面就觉得李免哪里很不一样,现在恍然发现,是眼神。   怎么形容呢。   一种钝感,偶尔有光,但那种光就好像乌云里透出来的几缕,微弱难得一见。   他好像察觉到什么,有点局促地抹抹脸:“复读那一年租的房子,没网络,没人说话,几乎没出过门。”   我高中时也见过复读的学生,总是低着头一阵步履匆匆,大概能想到以李免当时的处境,承受多大的压力。   忽然很替他累,替他遗憾。稀里糊涂被推向一个分岔,高中浑浑噩噩又复读,愣是浪费了四年的时间。   —-——   吃完饭回学校,那段路好短,很快到了宿舍楼下。   我磨蹭着不想进去,站在台阶上原地跺脚,嘴上找话说:“大家是不是都不知道你来北京了?我得告诉他们,周末要聚一下。”   李免闪过一阵犹豫,模棱两可的样子,半晌还是说:“好啊。”   “你知道吗,魏潇现在在酒吧驻唱,本来今天正式演出的,结果取消了,不然我去看演出,也遇不到你了哈哈。”   他站在两层阶梯下,深以为然:“对啊。”   “徐之杨也在北京,他学校离得有点远,但是也常来——”说到这有点别扭,索性掠过,接着道,“反正在北京的是我们三个人,现在变成四个啦,只差吴承承。”   “徐之杨常来?”   “……就还好吧,诶你还记得林孝诚吗?咱们在冬令营认识的,你当时说人家是妇女之友。”   李免笑答:“记得。”   “他也在咱们学校,学金融,巧不巧?”我有点控制不住倾诉欲,说得眉飞色舞,“哦你应该不知道,我们后来是高中同学。”   他一直很安静地听我说,或笑,或点头附和。宿舍门口出入的人渐渐少了,但我拼命往外掏自己,好像要把这几年的剧情统统给他补上。   直到看见舍友打水回来,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:“糟了我得回去了,今天还没打水,快关门了。”   “没事,你去拿水壶,我在这等你。”   我傻愣愣看着他,恍惚回到以前家属楼下,总能看见朋友们的身影,从不担心明天会有人不见。   “去吧。”他轻声催促。   “好……别走,等我!”   ——   刷卡,出水,水流声音有些大,热气从瓶口冒出来。   水房没人,只有我们俩守着一只暖水瓶。   再次觉得很不真实,李免就这么回到我的生活里。忍不住自言自语:“真没想到今天参加广播站的活动会遇见。”   “……我想到了。”他摸摸后脖子,“我让魏潇说取消演出的,怕你不来。”   025 都是好好的朋友   我就没这么早来过图书馆。   还没供暖,实在是很冷,人也不多。我坐在两个巨大的书架之间,挨着落地窗能借到一点点阳光的温度。   忙着在本子上写写画画,不时抹脸,搓手,抖脚,试图把动能转化成热能。   然而效果不大,还是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。狼狈地边吸鼻子边掏兜找纸巾,忽然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——   不是说早上有课,人来了!?   快快快纸巾……快!小时候在李免面前涕泗横流毫无顾忌,现在绝对不行。偏偏越着急手越不听使唤,怎么也抽不出来,稍一用力,“啪嗒”一声掉地上了。   难堪到绝望,捂着鼻子顺势弯腰去捡,索性就不起来了。我伏在桌子底下刚扯出张纸巾,看见一双花里胡哨的鞋在旁边站定。   “你干嘛姜鹿,见我这么激动?”   “……”手一撑桌面直起身,万分无语,“林孝诚,你一大早来图书馆干嘛?”   “我来见见李学弟。”他嬉皮笑脸拉出椅子,往对面一坐,“人呢?”   “他现在姓周。”慢条斯理擦擦鼻子,顺嘴提醒,“还有,不要学弟学弟的叫,李免的生日比你大。”   “我大二,他大一,不是学弟是什么?”   我懒得跟他抬杠,拿起笔刚想继续,本子“唰”地被这人抽走。   “你画的这是什么哦?”   林孝诚拼命忍着笑,还是露出一排白牙:“校园攻略?我看看注解啊,一食堂好吃的窗口有,小五麻辣烫……”   “你有病啊,还给我。”   涨红了脸去抢,被他手指按住一角,假正经摇头道:“小五麻辣烫不好吃,太咸了讲真的,我帮你改一下。”   “那是你南方人的口味。”使劲拽了回来,不再吭声。   握着笔发了会儿呆,兴致全无。其实我也不知道李免现在的喜好,他有手有脚大可自己去吃个遍,写这玩意有什么意义?   “姜鹿……”   “干嘛?”没好气地应声,对上林孝诚饶有兴趣的眼神。   “我很好奇啊,你对李免到底是种什么感情?”他身体前倾,指了指本子上的攻略,“你突然做这种小女生的事情,我很不适应。”   我愣了愣神,“啪”地合上本子,不耐烦道:“我们幼儿园就认识了,你说是种什么感情?他复读一年刚来学校,不该多帮忙吗?”   林孝诚摆摆手,一副久经沙场的样子:“不是一回事。”   “……你懂个屁。”   “你喜欢李免,是对朋友那种,还是想谈恋爱那种?”   “闭嘴吧你!”我顺手抄起桌上的纸巾扔过去,被他一挡转了方向,正好打在谁的小腿上。   一直在讲话,没注意到有人。就这么怔怔看着李免弯腰捡起来,轻轻拉出身边的椅子直接坐下。   然后把纸巾放到桌上,冲林孝诚点了点头,好像面对一位来早了的客人。   ----   “六年没见了哈,时间过好快。”   林孝诚不知道刚刚的对话被听到多少,有点心虚地先打了招呼。不是我说,放言要见见学弟的嘴脸呢?现在自己倒像个学弟。   “嗯,姜鹿说你们成了高中同学,又上同一所大学,好巧。”李免挺自然地接过话茬。   “默契,纯默契,没商量就报了一样的学校,是吧姜鹿?”马上找回不要脸的状态了。   我本来就尴尬,听这人越说越不着调,插了一嘴:   “你不上课吗林孝诚?”   “我上午没课。”老实回答。   “……不去吃饭吗?”用眼神点他。   “吃完了来的。”视而不见。   林孝诚故意在这搞事,让我大为光火。恍惚回忆起六年前他俩就不对付,说话非得较着劲,现在依旧有这个倾向。   正头疼,李免侧过脸来,迎着光兴许有些晃眼,睫毛微微颤动:“我还没吃饭,要不要去吃个饭?”   “……走!”迅速把桌面的东西划拉进包里,嘴上嘀咕,“林孝诚,你吃过了,就不带你了。”   “行啊。”这人往后一靠,倒也没恼,笑嘻嘻给自己找台阶下,“难得来一趟图书馆,我得坐久一点。”   “那你好歹也拿本书。”   赶上心情好,我掏出线性代数扔下:“借你了,上学期高数挂了,这学期赶紧学吧。”   “不用,你不就及格线吗,咱俩半斤八两。”   我脸一黑,窘迫地瞄了眼李免,回身去拿书。林孝诚顺势站起来,递过的时候煞有介事地小声说:   “看出来了,你是后者。”   ----   我琢磨他的话,有点走神。慢吞吞出图书馆的闸机,没顾得上刷卡,差点撞上围栏,被李免在身后一把捞住。   远处阿姨洪亮的声音传来:“同学,要刷卡。”   “啊对,”焦头烂额地翻包找卡,怎么也摸不着,就听李免说,“是不是在衣服口袋里?”   手往里一揣,果然……掏出来正经道:“进出图书馆都要刷卡,就是这张饭卡,通用的。”   “嗯。”他早已经拿在手上,往感应器前一放,门开了。   “对……就是这个……校园卡。”我悻悻补充,音量越来越小,等出了闸机看到门口的牌子,又来了劲:   “图书馆五点就不能借书和还书了,但自习室还开,开到晚上十点。借书能借一个月吧?好像是一个月,你如果借书的话,要记得及时还,不然会被挂到网站上的。”   “嗯,一个半月。”他说。   “……是么?”摸得门清啊,不自觉抓紧包带,自己的攻略有毛线用。   李免低头笑了,有那么一瞬间脸上闪过小时候的表情,让人失神。   “看路。”他稍微停住脚,“去哪儿吃?”   “你真的没吃饭?都十点了。”   “没来得及。”   “这时候食堂没什么东西了,我想想啊,外面,外面有……”涉及我的知识盲区了,“反正出去看看吧,外面吃的多。”   ——   我们坐在巷口的小摊喝豆浆。   缕缕热气飘起来,目光所及是学校的家属楼,院子里很安静。这地方我真没来过,不由得四处张望。   “你对学校不熟。”李免低着头,含糊说了句,“大一都在忙什么?谈恋爱了么?”   “啊?”我僵了僵,然后捧起碗把剩下的豆浆喝光,默默回答,“没有。”   委屈来得特别莫名其妙,也特别不是时候。   我突然在想啊,重新出现在李免面前的自己,是种什么形象?图书馆没去过几次,高数考了个 60 分,稀里糊涂过一年,忙着浪费光阴?   对学校不熟,因为最常去机房和网吧。   大一都在忙什么?忙着找你。   现在回头看看,每一分一秒都是被浪费掉的时间。“找”这个行为本身充满无力感,是种积极的被动。   放下碗,我顺着话头,故作轻松问道:“那你都在忙什么?我就是觉得……哪怕在复读,一通电话的时间总能抽出来吧,一条短信的时间?没有我的号码你可以告诉魏潇,告诉徐之杨,告诉任何一个我们认识的人。”   顿了顿,察觉到情绪走向开始不对,想收住却不得其法,变成苦笑:“对你来说是一句话的事情,多简单,对找你的人来说该多难,比高数还难呢。”   李免安静坐在那听,阳光从侧面照过来,把阴影投向另一边,让轮廓更清晰。好半天,人连着影子动了动,极其认真又简单地说了句:“怕分心,对不起啊。”   “没事儿。”起身拍拍衣服,随意扯回原来的话题,“我大一成绩其实还行,又申请了双学位,还进了广播站,就……还挺充实。高数吧是个特例,我有点偏科。”   他仰头看过来,抬起手像是想拍拍我肩膀,又像想抓住什么,最后还是绕到自己后颈,长长叹出一口气:   “对不起啊。”   ——   晚上 9 点多,我盘腿坐在宿舍床上跟魏潇打电话。   “魏潇,我还想再问一下,你什么时候知道李免来北京的?”   “也就比你早一天。”电话那边有点吵,“他忽然联系我,就是说改演出时间的事。所以明天碰面你们一起来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告诉徐之杨了吗?他怎么说?”   “他没怎么说,没有太意外。”我往一边栽倒过去,靠在墙上支吾道,“这么多年没见,应该还是挺高兴的吧。”   魏潇叹了口气,在嘈杂的背景声里不甚明显:“姜鹿,你总这么躲着徐之杨,不是回事。”   “我只是觉得别扭,本来都好好的朋友……”没等说完,觉得这话像大棒打向自己。   本来都好好的朋友。   谁说不是呢。   徐之杨和我是好好的朋友,我和李免也是好好的朋友。   都怪林孝诚在那胡说八道,满脑子谈恋爱的人能说出什么屁话来?   挂了电话,把脸埋在被子里,干嚎了两声,正抓脑袋,感觉被什么东西怼了一下。   陈筱颖站在下面举着个衣架,刚收手:“嚎什么?”   “没……线代也好难……”   “晕。”她放下包,看样子刚从外面回来,说道,“诶,刚才看见你大管家了。”   “徐之杨来了?”急忙探出头。   “嗯,但不是找你的,我看见他和李免往校外去了。”   026 真实是什么(上)   “我问一下大家,新闻真实性都要求什么?”   老师在讲台踱步,我撑着太阳穴在底下小声自言自语:“符合客观实际。”   “客观,除了客观还有什么?”   嗯?听到了?抬起头看过去,他正循循善诱接着道:“有一个人,因见义勇为被褒奖,围观者亲眼看见他跳下水去救人。现在能证实他有救人的行为,结果是人获救,是不是事实?”   傍晚的课,夕阳余晖越发催人昏昏欲睡。好些同学已经东倒西歪,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点头回应。   包括我。   “那好,现在你是记者。上级很重视,要报道这次见义勇为的事迹,当你去采访的时候,救人者终于忍不住告诉你,其实那个人落水是他间接造成的,之前一直没有说,现在因为某些原因坦白了,请问你怎么做这个报道?”   我有点傻眼,观察别人也都纷纷摇头表示,不做报道了。老师笑问:“你们说救人是事实,报道又是上级任务,两全其美为什么不做了?”   底下支吾一片。   他满意地回身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:全面,整体,本质。   “要从事实的相互联系以及事实的总和中把握事实,也是新闻真实性的要求。以后你们做报道,要去听各方声音,也要留意他们没说什么,努力了解全面的事实。”   下课铃准时响起,刚好也收到了短信,李免说在教室门口等我。台上老师边整理教案边收尾:   “小孩破天荒帮妈妈洗衣服,没说污渍就是自己洒的;丈夫难得帮妻子买粉饼,没说旧的那盒是自己摔的。不完整的真实算不算真实?”   我反应慢半拍,思绪还停留在刚刚的案例上。若有所思地收拾桌面,问了旁边同学一句:“你说,那被救的人是该感谢他还是恨他啊?”   “谁?”女生迷迷糊糊刚睡醒的样子。   “没谁,老师刚刚讲的例子……走了,拜拜。”   ----   李免站在门边,打眼我就看见了。可能为了躲避蜂拥而出的人群,他朝着墙,两手插兜好像在面壁思过。   不经意一歪头跟我的眼神交汇,直了直身子。   “你要不要先回宿舍?过去的时间很充裕。”   “不用,慢慢逛过去吧。”抬手看看表,“这个点堵车,别再赶不上演出,你不知道北京堵车可恐怖了。”   果不其然。   公交车咣咣当当了一个多小时,窗外从日落到街灯亮起。我们坐在最后一排看着满车厢的头顶,随起步刹车来回晃动。   二氧化碳浓度太高,闷热。中间的大哥又有点胖,一直把李免往我这侧挤,动弹不得,从耳根开始整个脸烧起来。   万幸他也有同感,倾过身把窗户拉开一条缝,凉凉的风溜进来,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。   “热。”   “嗯。”我点头附和,“你本来就怕热。”   “是么?”   “小时候冰天雪地的,就你从来不戴帽子围巾,羽绒服还经常敞着怀。”   李免听完想了想,说:“我那是着急出门。”   “着急出门?”这理由好扯,忍不住笑回,“那时候时间大把大把的,一帮小孩无所事事,有什么可着急的。”   他在有限的空间里又往后靠了靠,仰头沉默了一阵说:“我基本都是在阳台看见你,着急下楼顾不上戴那些,你回忆一下。”   我愣住了,正好赶上一个急刹车,人往前窜,回忆也像倾倒出来,忙不迭抵住前排座椅。   印象中,我和吴承承在楼下吃糖葫芦,他从单元门急忙出来,露大半截脖子;上学路上李免常从身后出现,冻得嘶嘶哈哈还故作潇洒……   犹疑地回头看他,撞上淡淡的笑意,依旧仰着脸,嘴角有些弧度:“想起来了。”   “……嚯。”我有点扭捏,故意一拍脑门,“小时候这么喜欢跟我玩?”   李免缓缓吐出口气:“大家都喜欢跟你玩,因为——”   “嗯?”期待夹杂不安。   “你好欺负吧。”   “……”尴尬地摸摸脑门,别过脸去干笑两声,灌一肚子风,倒想起一茬来,“对了,昨晚徐之杨来了?”   “他跟你说了?”   “没有,舍友看见你们出校门了。这么久不见,叙旧去了?”能闻到他身上有些微酒味。   “对。”李免舔舔嘴唇,不太想聊的感觉,探身往窗外望去,“快到了吗?”   “快了吧。”我也看出去,车龙蜿蜒到远处的立交桥,街边的店铺灯火通明,下班的人群来来往往,不由得喃喃道,“北京真大。”   大到能装下很多人,让我、李免、徐之杨和魏潇有重聚这天,心情很不一样。   “诶,什么时候去长城吗?”他忽然问了句。   “好啊。”   还有能弥补遗憾的这天。   ----   魏潇演出的酒吧并不大,在巷尾,挂着小小的霓虹招牌。   徐之杨杵在门口,有点走神的样子,我们已经到了跟前才迎上几步。   “到多久啦?”   “刚到。”他笑容有点勉强,抿抿嘴看向李免,两人没说话,半晌默契地拍了拍胳膊。   “进去吧,快开始了。”徐之杨去开门,我无意看了眼来时的路,一种奇怪的感觉再次驱使脚步慢下来。   刚才过来就察觉到异样,总能听到身后有响动,转头只剩空空荡荡。   ——“快,外面冷。”   ——“发什么呆呢?”   他们同时说话,又同时收声。   “诶……”顾不上回应,我问道,“你们有没有觉得,有人跟着我们啊?”   李免和徐之杨顺着我视线望过去,空无一人。   “没人啊。”   “你也没觉得吗?进这巷子之后。”我朝李免说。   他摇头:“可能是顺路,半道拐进别的巷子了。”   “可能是……”我被说服,跺跺脚嘟囔着,“好冷,快点进去吧。”   ----   那是我第一次进酒吧,印象特别深刻,以至于后来去过的地方总觉得差点意思。   空间真的很小,也就七、八桌的样子,快坐满了。灯光昏暗,一面墙前摆着几样乐器,光束投向那方寸间。   音乐舒缓,人们聊天的声音像是窃窃私语。   三个人找了角落的位置,就着吧台椅坐下,然后迎来沉默。我也不知道说什么,只得左顾右盼,寻找魏潇的身影。   很快她来了,一样的短发,走路带风,脚上终于换了双新靴子,边走边说:“李免,真是好久没见了。”   大方地打完招呼,随即问道:“你们喝什么?啤酒?还是调的酒?”   两个男生下意识交换了眼神:“啤酒吧。”   “你呢?”魏潇看向我,笑说,“给你点个饮料,牛奶也有。”   “不用啊,我也一样。”环顾一周,桌桌都是酒,“在酒吧喝什么饮料,啤酒。”   李免和徐之杨欲言又止,只有魏潇最爽快:“行,你没喝过,悠着点。我演出马上开始,就顾不上你们了啊。”   “诶……”我心里一急去拉她的袖子,唯恐又剩我们仨了。   也不知魏潇有没有看出这层意思,只是回身跟我说:“姜鹿,等会给你唱海阔天空啊,录个音吧。”   ——   我心里有念想似的,低头摆弄手机,留出内存随时等着魏潇的海阔天空响起。   酒是没喝几口,几乎还满着,被徐之杨拿起来往自己杯子里倒:“我看你也别喝了。”   “……我能喝。”眼看着只剩了个底,举起来一饮而尽,故作豪迈问道,“你们昨晚是不是已经喝酒了,不会醉吗?”   徐之杨明显一愣,有些不自然地看向李免:   “你说的吗?”   “她舍友看到的。”   “哦,我们没喝多少。”   “他喝多了,在校门口小旅馆睡的,今早才回去。”   “你不也是?”   我听着两人唱双簧似的,感觉刚刚还堵着的东西一点点在瓦解,小时候的亲密感又回来了,特别想让时间停住。   谁也别去破坏,包括自己。   是酒精的作用吗,才两口酒,就喝出情绪来了?正想着,海阔天空的前奏响起,魏潇站在那,光洒在她身上,拨着琴弦,一开口把我拉回过去。   99 年,我和魏潇在炒面店门口分开,因为这首歌又凑到了一起。她问我,你也听 beyond?我回答,什么样?   再后来,她在空空的排练室唱过,在狭窄的地铁过道唱过,现在在简陋的酒吧唱,以后会在很大的舞台唱。   揉揉眼睛,我感慨:“要是吴承承也在就好了,大家就真的聚齐了。”   当然了,后来事实证明,随着年龄增长,团聚是件越来越难的事。哪怕在我的婚礼上,大家都没有再聚齐过。   ——   出了酒吧,11 点。对于夜生活来说,还算不上开始;对于我们几个学生来说,真有点晚了。   李免和徐之杨都有醉意,介于清醒和迷糊之间,路走得不是太稳。我和魏潇心情高涨,在前面边放录音边跟着唱。   几个人鬼哭狼嚎地穿过这条巷子,忽然起了一阵风。   我一个激灵,神经质似的回头:“真没觉得有人跟着我们吗?”   李免和徐之杨面面相觑,也跟着回头:“没人啊。”   “有别人的脚步声啊,而且是……高跟鞋吧。”我低头看看魏潇的靴子,再看看自己的帆布鞋,猛地出了一身冷汗,包差点掉地上:   “不是我们啊。”   “别自己吓自己,走吧。”李免自然接过我的包,背在自己身上。   “这么晚了,嗯……你们去哪?”徐之杨这问题一出,大家脚步又停下。   “我回家。”魏潇答,“你俩呢?”   “回学校啊。”我刚才的恐惧又被别的东西代替了,“我那个……可以爬窗户回宿舍,你呢李免?”   他正犹豫,徐之杨提醒:“你能爬得进去吗,别像上次一样又被发现了。”   好安静,李免的脸瞬间僵下来。我局促回道:“也不会……不会那么巧吧。”   又是一阵风吹过,没剩几片叶子的歪脖树孤零零地响。我们在巷口踟蹰,看看表,十分钟过去了。   “不然在校门口住就行了。”李免打破沉默,“走吧。”   027 真实是什么(中)   我们三个人站在小旅馆吧台前。   劣质的粉色背景墙和白色台面,里头坐一哥们叼根烟,边看电脑屏幕边瞥我们几眼,“还是一晚?昨天醉得够呛啊,阿姨收拾你们房间累半死。”   “……嗯。”李免板着脸答应,不耐烦动动脚。   “三个人?”目光又流转一圈。   “开两间。”我拉拉遮住半张脸的围巾,给自己腾出说话的空间,弱弱解释道,“他们住一间,我住一间。”   “哦。”他抽了口烟,夹在指间顺手拎出个本子,“身份证给我登记一下,两张就行。”   两个男生稀里糊涂开始摸兜,我先递过去,没一会儿李免也掏出来,反手拍了徐之杨肩膀一下:“你不用找了。”   “嗯。”这人停下动作,急需清醒似的抹抹脸。我不知道他是醉了还是装醉,非要跟着我们回学校。   证件连带着两张房卡递回来,趁机探身瞧了一眼,李免身份证上清清楚楚写着,周免。   ----   楼梯很窄,过道也很窄,贴着粉色的墙纸,已经有些剥落。   走到一半开始听见动静,此起彼伏,急促高亢,从不止一个房间传出来,隔音效果约等于无。   尴尬得直冒汗,他们俩也一声不吭,只顾闷头往里走,最后停在走廊尽头,正好是对门的两个房间。   忙不迭刷卡进去,听李免交代:“你晚上锁好门。”   “对,有那个,那个链条的锁,也挂上。”徐之杨补充。   “好,我知道。”   正待关门,又被徐之杨叫住:“姜鹿。”   “啊?”怎么还没完,走廊的声音多听一秒都是煎熬。   他轻咳一声,话里有话似的:“晚上谁敲门都不要开。”   刚说完,李免看着他皱了皱眉,也接口道:“对。谁,敲门都不要开。”   特别加重了那个“谁”。   “好……晚安啊。”   关门,世界终于清净了些。   ----   房间不大,床倒是够大,一转头映入眼帘。粉色的床单,看得出洗过很多次了,有点褪色,上面摆了个毛茸茸的红色爱心抱枕。   我第一次独自住在外面,还伴着隐隐约约的各种声响,难以入睡。坐在床上脱了羽绒服,冷,只得又穿起来,再盖上被,缩成一团数羊。   没几分钟怒睁双眼……实在是太吵了!   坐起身抓狂,瞄到床头有个小架子,摆着花花绿绿的几盒东西。捏住一角拎起来,是盒避孕套。   去年防艾日,公益社团在学校里派发过,宿舍区有个角落还设置了免费领取箱,倒不算什么稀罕的东西。   但眼下这个环境,就有些别的意味。嘶……我拿近了看背面的说明,正专心致志,突然听见房门响,吓得手一抖掉在床上。   都忘了问是谁,整个人僵在那竖起耳朵。   “咚咚。”又敲了两下。   满面狐疑,不敢吱声,随后听见李免的声音:“睡了么,你开下门。”   不是说谁敲门都不要开吗?   犹犹豫豫走到门口,手放在锁上没按下去,小声问:“怎么了?”   “那个,我们借了台电暖气,你拿一下。”原来徐之杨也在,半晌两个人一阵窸窸窣窣,声音又响起来,“给你放门口了啊。”   “啊,谢谢啊。”动手开锁的间隙,听见他俩的对话。   徐之杨:“回去了赶紧。”   李免:“我靠,我这不是进来了吗,你倒是关门啊。”   徐之杨:“关了关了。”   “砰”一声。我开门的瞬间,对门刚好合上,一台小小的电暖气孤零零在门口放着,像只等待认领的宠物。   总算暖和起来,很快沉沉睡过去,但有人彻夜未眠。不是指李免或徐之杨,那时候不知道,除了我们仨,还有人正在房间里贴着墙,仔细地听着这一举一动。   ----   对,从那天之后,我常常感觉有人跟着自己,尤其是和李免在一起的时候。   在食堂、图书馆、教学楼;在西门、网吧、奶茶店,这种感觉日益明显,无孔不入,让人浑身不得劲。可环顾周围的人群,说不上来谁比较可疑。   “觉不觉得有人跟着我们?”我数次问李免。   他无一例外摇头,从未察觉。   直到周三晚上,我去水房碰见了林孝诚,特意喊住他。   “走,去操场绕一圈。”   “干嘛?”这人碎嘴道,“这么冷的天,提着水壶瞎逛什么?”   “废话这么多,让你消消食啊。”   “吼,10 点了诶,都已经排出去了还消什么。”   “……”确实,抬起手看看表,10 点了。   入冬之后,除了小情侣,鲜有人晚上在校园逛荡的。所以才更纳闷,半小时前和李免从教学楼出来,依然能感觉身后有人,说真的,谁有精力这么夜以继日的玩跟踪?   我真要神经衰弱了。   必须证实,忍不过今晚。   一手拎过林孝诚的暖水瓶,仗义地说道:“我帮你提,请你去西门吃宵夜,去不去。”   “……走着!”   ——   两个暖水瓶放在脚边,林孝诚就着一盅炖罐慢条斯理地喝汤。   沙县小吃店不大,除了我们没有别的客人。老板娘在收拾蒸笼,我在看他喝汤,忍不住道:“真是个精致的南方人,夜宵出来喝炖罐。”   “嘶……哈……”他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,感慨,“要补啊,姜鹿,你也要补补,追人也很费脑子的。”   “搞笑,我追谁了?”斜了一眼,没等他回答发出警告,“吃别人的就不要乱讲话了。”   林孝诚老实地点头:“诶,我跟你讲,精华都在汤里了,你要不要喝?”   “不喝。”强行转回正题,认真道,“我问你啊,刚才我们过来,你有没有觉得身后有人跟着?”   “啊?”他下意识就转身去看门外,缓缓张口,“没有啊……”   “我觉得有。”   林孝诚盯着我,好半天问:“晚上你是不是和李免去看史密斯夫妇了?”   “……有什么关系。”电影社每周三晚在阶梯教室放电影,都是老片子,两块钱一部。今晚放史密斯夫妇,人挺多的,我俩也确实去看了。   “看入迷了,以为自己是特工啊?”他喝口汤,含糊道。   “不是,唉,不是一两天了。”撑着胳膊抓头,绝望地喃喃,“我是不是精神错乱了啊。”   “……所以说让你补补。”这个贱人把见底的炖罐推过来,“喝不喝?”   “你有病啊谁喝你剩下的。”没好气地站起来,“走了,自己的水壶自己提!”   回去的时候感觉更冷了,临近闭寝,校园里没剩几个人。我紧着步子走,林孝诚一路小跑跟上,反常地安静。   这么一来,还有点不适应他话少,拿眼睛去瞟,接收到有情况的信号。   直到宿舍楼下,林孝诚正经道:“好像确实有人,刚进校门那段路,后来就走了。你是不是被谁给盯上了?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   “我们去酒吧看魏潇演出那天。”   “被酒吧的人给盯上了。”他微微蹙眉,摸自己脑门,“你最近别自己出门了,年底治安不太好,你不知道快过年的时候小偷都猖狂吗?”   “那盯我干什么啊我又没钱?我就是个学生……”   “不光是偷钱啊,拐个大学生到山沟里过年……”   “可我觉得跟着的人是个女的?”   “你不知道人贩子里也有女的吗?一伙人有组织有分工。姜鹿我可不是吓你啊,你看看今日说法。”   我已经被他吓到了,五官皱成一团,觉得不可置信又好像言之有理,愣了片刻往门里靠近:“我回去了,以后晚上不出来了。”   “嗯,你出门可以叫李免。”他严肃不过两秒,眼珠子放光道,“哇,多好的理由。”   “好个屁,他根本没察觉到,反应迟钝!”我边回头喊着边跑回宿舍。   ——   每个学校都有一条保研路,路上发生的事已无从考证,但恐惧真真切切传了一届又一届。   最近陈筱颖老是耳提面命,渲染保研路的各种惨事,说不害怕是假的。正巧那段时间准备六级,索性接连几天除了上课都宅在宿舍。   结果有天在广播站,意外接了一项兼职:平时挺照顾我的学姐临时有事,请我帮忙顶替去个剪彩活动。   一上午,200 块钱,在大学生里算是很好的价格。据说是家具城开业,也就当礼仪递个剪刀的活,实际上半小时就能结束。   我不好推脱,也是有点心动,就答应了,唯独忘了问地址。   到了集合地点,坐上中巴,往出城方向驶去才傻了眼。城乡结合部的家具厂,不通地铁没有公交,一下车看见尘土飞扬间扯着红色的横幅,上书四个大字:开业大吉。   几位乡镇企业家,站在简易的台子上,为底下稀稀拉拉的居民慷慨致辞。   我和几个同样兼职的学生,大冷天穿着俗气的红旗袍,排成一列走上去。然而一脚还没迈稳,噼里啪啦的鞭炮就在我耳边炸了。   当时就耳鸣了,除了嗡嗡的杂音什么都听不见。我跟着前面女生的步伐,瞄着别人的动作递上剪刀,这一遭仿佛身处真空。   下了场准备去换衣服,一路都在揉耳朵,司机忽然从身后搭话:“你们吃完午饭再走吧,这老板在隔壁饭店摆了两桌。”   “啊?”我听得不甚清楚,大声回道,“我要回学校。”   “你现在回去也没有车。”他强调,音量也加大,“刚才鞭炮震着了?”   “对!耳朵不舒服,我得回学校!”   “老板请客,让你们一起去,就吃个饭!”   我已经听出大概,索性装聋作哑到底,连连摆手喊道:“听不清!耳朵难受!我得回学校!”   司机摆出一副不识抬举的表情,转头要走:“那行,你自己回去吧。”   “等等,兼职费找谁结啊?”   他不耐烦地抽出两张纸币,随手递过来,撇下句话:“你忙活这一上午不够打车的。”   ——   倒贴钱我也认了,权当买个教训。   但问题是哪来的出租车?家具城走出去就是上高速的路,来往都是大货车,我在路边站了半小时,愣是没见着一辆可以坐的车。   边走边等,又半小时过去了,依旧没有车。   那时候叫车远不及现在方便,手机也不智能,一个简单的困境就能把人给难住。我双腿麻木地腾挪,面对荒无人烟的路有点心慌,好在时间尚早,虽然云有点厚,总算是大白天。   边总结教训边走着,冷不防一滴水化在鼻尖。我抬头眯着眼看天,阴阴沉沉中有雪花洒下来,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。   举起手机拍了张照,发彩信给李免:下雪了!   天阴得厉害,雪越下越大,我停下脚步往前后望去,都只有无尽的路。有点撑不住的关头,接到了徐之杨的电话:   “你在哪?”   来得太巧了。   ———   大约一个小时后,出租车出现在视野内。   “冻坏了吧。”徐之杨在副驾驶回头,扯下自己的围巾递过来。   “嗯……”脑袋疼,瞥了一眼计价器,已经 190 多,差点没撅过去。心虚地掏出那两张纸币,往徐之杨衣服兜里塞。   “不用。”他推回来,“下次不要接这种兼职了,你不缺钱吧?”   “我只是帮忙,下次肯定问清楚……”缩在后座搓手,顺口道,“太巧了,你怎么会正好给我打电话?”   “不巧,李免告诉我的。”   “李免?他又不知道我来兼职……”   徐之杨也被我说懵了,解释:“他 qq 给我留言,说你早上坐中巴出去了,有点担心。我看到就打了电话给你。”   “不可能啊,他一天的课,怎么会看见我出来……”   实在很费解,想起刚才还给他发了照片,拿出手机一看,果然回复了。   一张教室外的雪景,看样子是课上偷拍。   另外还有一句话:照片是哪里,你不在学校吗?   028 真实是什么(下)   “李免真的不知道我出来……他被盗号了?”   我沉思半分钟,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。   通过后视镜看见徐之杨抬眼:“盗号的人还会知道你的行踪吗?”   “……那不像是盗号。”事情太蹊跷,但他最后这个词倒提醒我了,“说起来,我最近老觉得有人跟着,快神经衰弱了。”   “有人跟着?”他想了想,恍然道,“那天在酒吧你问我们……?”   “对啊,就从那天开始。不知道是不是在酒吧招惹什么人,盯上我们了?”   我话是这么说,仔细一想完全经不住推敲。不管是林孝诚的坑蒙拐骗还是陈筱颖的保研路,解释都立不住脚,这么大费周章完全不符合逻辑。   盗李免的号让徐之杨来接我?这是布的什么局?   空调的暖风吹在脸上,计价器红色的数字一直在跳。我用脑过度感觉一阵眩晕,“嘭”地往椅背靠过去。   徐之杨应声回头:“没事吧?”   “我想不明白,李免也一问三不知。”定定看着车顶,有气无力地说,“徐之杨你聪明,你说怎么回事啊?”   他没回答,扭头往窗外看。雪越下越大,车灯亮起,白天像夜晚。我疲惫地合上眼,心想他也同样困惑。   谁知道,半晌徐之杨的声音低低传来:“可能是赵语静来北京了吧。”   “……谁?”   “李免的高中同学。”   ----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._8_0_8_0_t_x_t_._c_o_m   据徐之杨说,李免搬家之后再没回过家属院,加上高中不同,有意无意地跟大家疏远了。起初他和吴承承去找过几次,未果,后来吵过一架闹得要绝交,就断了联系。   “那时候都在上高中,还是不成熟。我们拼命把李免往回拉,他拼命想逃,都不知道矛盾怎么化解,才会把绝交这种话说出口。”他笑笑解释。   “难怪刚来北京的时候和吴承承聊天,提起李免她有点义愤填膺的样子。”我身体往前倾了倾,“然后呢?赵语静……?”   “我们每次去找他都见到一个女生不远不近地跟着。穿着校服,也不说话,没什么存在感,怎么说,很容易被忽略吧。”   他顿了顿:“但是时间久了,有一天忽然发觉只要见到李免,她总会一并出现在视野里。我们走路,她在身后跟着;我们吃饭,她坐在隔壁吃自己的;甚至我们吵起来,她就不远不近地看着。”   深深吸口气,我已经意识到 06 年回去那次,在网吧见到的女生就是赵语静,当时也是安安静静坐在旁边,一言不发,就像她的名字。   “他们什么关系?”我掰着自己的手指转移注意力,“女朋友?”   “不知道。我们起先问那是谁,李免只说不熟。后来有一次,他才回答了名字,赵语静。”   “嚯……”没什么话好说,或者无心组织语言?只好回了一声含义不明的感叹。这是我没想到的故事,甚至有点像曾经看过的偶像剧,心情复杂。   徐之杨转过身,淡淡说:“但我觉得不像是女朋友。”   “后来的发展你不也不知道么?现在人都来北京了。”   这话说完我自己都感觉到语气中的不对劲了,下意识找补道:“太不够意思了,你说李免这有什么可藏的?他还说不知道?我都要怀疑自己神经病了,还在装!”   “嗯,可能——”   “QQ 给你留言也是她吧,两个人共用账号。”读书那会儿,情侣之间相互知道账号密码,是必经考验。   越想越火三连问:“她想干嘛?整天跟着我干嘛?扯上我扯上你干嘛?”   “要是整天跟着一个人持续三、四年,知道账号密码这些也是有可能的。”徐之杨耐心回答,就像小时候的每次宽慰。   但情绪到了这份上吧,只想身边有人帮着骂,哪愿意听这些。我气极反笑:“你还帮他说话啊?”   “……最不想帮他说话的就是我,姜鹿。”他少见地严肃,“腾”地坐回去,又恼又无奈。   我那边生着气,这边又踩了雷,脑子一阵乱。不再吱声,车里只剩空调吹风口的噪音,司机师傅突然来了句:“小姑娘,这下雪天,人家大老远打车去接你,别吵架。”   “……我没跟他吵架。”这股气憋得难受,看着窗外皱眉道,“我不是冲他。”   “我也不是冲你。”徐之杨叹口气,“冲我自己。”   ----   我在校门口下车,愣是迎着雪绕了一圈走到西门。这一路不断回头,观察,脑海里对赵语静有个大概的轮廓,想知道她是不是还跟着。   人是没发现,但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的,倒被林孝诚的乌鸦嘴说着了。快过年小偷都开始冲业绩了,手往兜里一揣,发现手机不见了。   我呆在原地翻包,急出一身汗,然后不声不响就开始哭。那是上大学前买的,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手机,印象非常深刻,粉色滑盖款式,不便宜,在商场磨了爸妈好半天才拿下。   现在丢了。也许掺杂了其他感情,觉得李免也丢了吧,所以一发不可收拾,呼哧呼哧哭着在雪地里走。   风一吹,脸火辣辣地疼,不敢用手去碰。只好把帽子抽绳系紧,只剩下眼睛鼻子,一个止不住往外流眼泪,一个拼命往里吸鼻涕。   就这样,在宿舍门口看见李免了。他蹲在台阶上,身上落了薄薄一层雪,猛然站起来抖掉了些:“你去哪了?”   我没吭声,绕过他往门里进,被轻轻拽住:“怎么了?刚刚给你打电话关机了。”   “手机丢了。”   我看他肩膀一沉,可能料想得更加糟糕,反而松口气:“因为这个哭了啊?丢在哪了我去找找。”   “被人偷了上哪找去?”我不自觉就夹枪带棒,看他那一脸全然不知的样子,真是可恶至极。   相识将近 20 年,分开了 6 年,也总归是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。我自认为对李免的性格了解得够清楚,他不是那种很深沉的人,能把一件事情不动声色藏住;有时候装模作样,也只是嘴上嫌弃实际心软。   从小到大,我总能从他的别扭中发现好意,已经慢慢练成一项技能了。   但这回不行。他太会装了,瞎话讲得如此坦然,言行一致地骗人。   李免被我盯得有点慌,又问了一遍:“怎么了?今天去哪了?”   “我去哪了赵语静没告诉你吗?都告诉徐之杨了!”越说越大声,索性一股脑倒出,“李免,你可真行,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觉得有人跟着,我问你多少次,睁眼说瞎话!看我疑神疑鬼的你很开心吗!”   他怔在那,很快垂下眼,嘴抿成一线。徒劳地挪了挪脚,解释:“我在解决了,不需要给你增加负担。”   “我不明白你要解决什么啊?骗人也算解决方式吗?”   进出宿舍楼的人纷纷投来目光,我极力控制情绪,不想让场面看起来像情侣吵架,一直在找该有的立场。   我以什么身份指责他,又是以什么身份在生气,很难说。   心里矛盾到一个极致,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:“你还把我们当朋友吗?说消失就消失,说出现就出现,还遮遮掩掩,瞒这瞒那的!你以前不是这样的。”   李免看着我,用一种难以琢磨的表情,问道:“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的?六年没见你觉得人不会变是吗?姜鹿,你是生活在温室吗?从小傻到大?”   当时真被他给说懵了,真的,那一刻动弹不得。   这还是我认识那个人吗?   “我真是从小傻到大才会把你当朋友。”绝交两个字已经到嘴边了,说不出口,转身要进门,听见他在后面说:“我也没把你当朋友。”   “绝交!”回头就一嗓子,无处发泄狠踹了一脚厚厚的门帘。   ----   我一直在宿舍呆到周末,还翘了两节新闻课。好几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冲动了,找到他不过两个月,那时候总想着去理解,经历了父母闹剧式的离婚,混乱的高中和复读,要包容他变得不一样了。   还记得提醒自己他叫周免。   但熟悉感回来之后,这些通通又抛到脑后了。   周六傍晚,我去魏潇的酒吧找她诉苦,听了半天这人反问:“你是生气他隐瞒,还是生气他可能有女朋友?”   “呃……”我喝口酒,嘶嘶哈哈的,“不是一回事吗?”   “这你都没想明白,就是瞎生气啊。”   “不该生气吗?李免这些事做得就不对,他一声不吭就失联,我忍他很久了你知道吗?难道你不生气吗?这算什么朋友?”   “嗯,不地道。”魏潇敷衍道,“给你换杯饮料啊?觉得酒不好喝就不要喝了。”   “你根本没认真跟我讨论。”我泄气地趴在吧台上,脸贴着凉凉的大理石面。   这个时间酒吧人还不多,演出也没开始。魏潇有空陪我闲扯,却老是分心干别的。   然后就听见有人推门而入,我们循声看过去,居然是徐之杨。   “你怎么来了?”我抬起脑袋。   “巧了。”他在旁边坐下,“正好想来坐坐。”   魏潇巴不得有人代替她,自己转身去调琴了。我开始重复刚才的话,原原本本又念叨了一遍给徐之杨听。   “你说李免是不是过分?我理解你们当初跟他吵架到绝交了,真的过分,有这样的朋友吗?诶,你猜怎么着,他说他没把我们当朋友!”   徐之杨哼哼哈哈地只顾点头。   我其实从找到李免一直憋到现在,气自己花费大把时间,他一句“怕分心”就给打发了。   于是借着一点酒劲开始喋喋不休,越批判越上头:“徐之杨,你知道吧我大一都在找他,浪费多少时间?你说他怎么就不能说一声呢?哪怕是跟你,跟魏潇,能让我们知道。”   “嗯……”声音低下去,然而我没能察觉。   “他太过分了,自私,还学会撒谎了。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十几年的交情喂狗了,我说绝交他还真的不来找我了,我……靠。”   口齿开始不清,徐之杨强忍不耐来拽我:“走,送你回学校吧。”   “等会等会,我还没说完。我生气不应该吗?站在朋友的立场,徐之杨你气不气?他这么随心所欲说消失就消失的你不生气吗——”   “我生气。”   终于得到一样的答案,我稍微一愣,随后迟缓而满意地点点头,撑着吧台想要站起来。   他伸手过来扶,又收回去。脸上写着失望,对自己失望:“我不是生他的气,我生自己的气,现在连安慰你都没法理直气壮。”   “啊……?”   “姜鹿,我早就知道李免复读了。”他看着我,一字一句说道。   我呆呆问:“早几天?比魏潇还早?”   “我元旦前就知道了,还记得吗?元旦倒数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当然记得了,“重新认识一下”,我可真是重新认识你了,徐之杨。   沉默,怀疑世界。我确实没明确问过徐之杨李免在哪,但全世界都知道我在找他,怎么能做到就是不说?   一时都分不清谁更过分了。   十几年的交情,认识两个骗子。   ----   晚上回了宿舍机器人似的换衣服洗漱睡觉,这才听人说新闻学要交论文,我因为翘课,差点错过。   躺在床上,自然联想到之前老师讲的案例。   真实是什么?   小孩破天荒帮妈妈洗衣服,没说污渍就是自己洒的;   丈夫难得帮妻子买粉饼,没说旧的那盒是自己摔的;   徐之杨陪我找李免,没说自己早就知道他在哪;   李免安慰没事的,没说跟踪的人就在眼皮底下。   不完整的真实不算真实。   029 破冰之旅   “起床了,要来不及了。”   我睡得正香,梦里回到大学了,迷迷糊糊听见耳边的声音,下意识伸手去驱赶,正好拍在他脸上。   “嘶,怎么还打人呢?”嘴上数落,抓过我手腕又塞回被子里,“再睡五分钟,不然真来不及了。”   哼了一声算是答应,翻了个身,意识倒渐渐苏醒了些。我勉强睁开眼,含糊问道:“几点了?”   “6 点。”   “你开到机场要多久?”   “1 小时。”   “……”心算时间,又把眼睛闭上,“6 点 40 出发,我还能再睡 20 分钟。”   这人倒吸口气,随后窸窣作响,他开了灯:“你还能再睡 3 分钟。”   “哎不是,李免!你烦死人了!”感觉到光的变化,唰一下把被子蒙在脸上,越想越恼火,两腿扑腾了几秒才安静。   “清醒了吧?”他已经站到床边,弯腰掀开被角,来搓我的脸,“起来吧,不能让他在机场等我们啊。”   想到正事又没了脾气,耷拉着脑袋坐起来,小声控诉:“我昨晚加班,回来又复习到凌晨。”   “你是大忙人,等会车上补一觉,我开稳点。”   李免说着转身出了房间,走廊的灯亮起来,水龙头、烧水壶陆续发出声响。周末的早上 6 点,城市还在睡梦中,这个家先醒了。   我揉着眼睛,趿拉着拖鞋走到客厅,看他正在冲咖啡,总算提了提神:“诶,是说 7 点 40 落地吧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这次真的隔好久没见他,大学以来最久的一次。”   “对,三年了吧。”李免回头说。   ----   接机的人异常多,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。我们的位置不算靠前,边闲聊边张望。   “出来了。”   “在哪?”我蹦着往里瞅,被李免架着胳膊举起来,“看见没,穿咖啡色衬衫。”   “嚯,有外交官的风范了啊。”伸手乱挥,“徐之杨!这里!”   他循声转头,在我近视眼模糊的画面里,应该是笑开了,一步步走过来。   “好久不见了。”   徐之杨刚结束外派,这回能在国内呆上三年。我们一路叙旧,聊大家的近况,从吴承承、魏潇再到自己,好笑的事情一箩筐,怎么也说不完。   晚上找了个小酒馆,喝到兴奋时给吴承承拨了视频通话,因为时差她那边正值中午,手忙脚乱地在给孩子喂饭。   喝得半醉的男人轮番做鬼脸,那边小宝贝哇一声哭了,张牙舞爪把面前的小碗推翻。   “Don’t.”吴承承板着脸,像真能对话一样,“不可以。”   我们仨面面相觑,慑于她母亲的权威居然都噤声了。画面晃动,好一会儿,吴承承重新出现在屏幕里,边走边说:“徐之杨,我跟姜鹿偶尔还视频,跟你真是好久没见,这回可以呆在国内啦?”   “嗯,在国内呆三年。”   “你们要一直这么国内国外的轮换吗?那对另一半太不友好了,结婚了怎么办?”   “家属可以随任……”他夹口菜笑笑,“但我还没有家属。”   吴承承也听笑了,人走到客厅。那边午后阳光很好,她把手机架在桌角,自己窝在沙发上道:“徐之杨,不是我说啊,你就不想结婚的事吗?都 30 多的人了。”   他酒正喝到一半,停下来,也不知是醉话还是开玩笑,自嘲似的顺口说道:“喜欢的嫁人了,我怎么结婚。”   我能感觉李免动作稍微一滞,微妙的尴尬笼罩过来。也许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,一时谁都没开口。   吴承承大学在上海读的,随后出国留学、定居直到现在。我们始终保持联系,但更详细的事情她了解得并不多。   故事在她眼里没那么复杂和曲折。   也正因为如此,透过手机,吴承承丝毫没留意到我们仨突然的沉默,八卦地问:“谁啊?”   徐之杨把酒杯放下,展眉,很自然又正经地回道:“高圆圆,汤唯,舒淇都嫁人了,可惜了。”   “靠……”我一记白眼投过去,其实心里松口气,嘲笑自己真是想多了。正待开怼,听李免笑骂道:“还高圆圆,你他妈活该单身。”   “可不是,出息了啊,都惦记上女明星了?”   屏幕里的吴承承也加入围攻:“徐之杨你当外交官了喜欢嘴上耍我们平民是吧?”   “没有没有,说真的,没合适的。”徐之杨招架不住,开始自罚三杯。   ----   一阵嘻嘻哈哈,吴承承坐在沙发整理起东西来,间歇地跟我们聊天。国外产假久,她每天的生活围绕着小祖宗,练就一身本领。   “当妈了真是不一样。”我忍不住赞叹。   “她现在都能自己睡了,你知道吗?育儿理念和国内有区别。”她边叠衣服边回答,手上动作利落。   我最近回忆得多了,总觉得吴承承还是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女生,转眼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,一时很感慨。可能就是这瞬间的表情被她抓住,凑近镜头问道:“诶,说真的,你跟李免是想丁克啊?没人催你们吗?”   这人听见自己名字,从跟徐之杨的聊天里分出心来,等意识到是个什么问题,笑笑用眼神示意我。   “催生”话题近年开始频繁出现,也算应对出心得了,完全信手拈来:“养孩子这责任太大了,我们还没准备好,再说两个人不是挺好的,再缓缓呗。”   “两个人都多久了,诶你们在一起多少年了?”   我脑子开始转,李免也思考状,没想到同时开口,却是不一样的答案。   “11 年。”   “12 年。”   说完互看对方,我问:“你那多的一年是哪来的?”   “08 到现在,不是 12 年么?”   “08 年?”这就要好好掰扯掰扯了,毕竟早上还梦到过,“大哥,08 年底我刚跟你绝交好吗?”   “……”他皱眉,脸颊因为酒精和困惑有些红,“为什么跟我绝交?”   徐之杨低头笑了声,手扶在额头道:“他喝多了,记性不好。”   倒是吴承承拿近手机,接话:“啊没错,是有这么回事。诶我当时特想不明白,我自己一个人在上海多惨,你们倒好,全聚在北京,居然能闹得那么僵,而且多大的人了,还动不动绝交,幼不幼稚?”   回想起来,因为李免和徐之杨的两句谎话,三个人的关系一度降到冰点。当时觉得天大的事,现在看来确实幼稚了。   但那时候的生活里,也没有更大的事了。友情爱情,足够我们为之苦恼。   “要不是我,你们是不是就分道扬镳了。”吴承承得意地提起,“记得吧,那年寒假我把你们叫到西塘,怎么说,称得上破冰之旅吧。”   “西塘……想起来了。”李免恍然点头。   ----   2009 年 1 月。   北方的寒假来得早,我和林孝诚一大早去代售点买火车票,人已经排出屋外了。   冻得哆哆嗦嗦,又困又累。好不容易到我们了,阿姨戴着小小的麦克风来了句:“只有站票了啊。”   “啊。”我回头看林孝诚,重复,“只有站票了。”   “提前一天呢?”他往前探身问道。   阿姨简单操作,眼都没抬:“都是站票,这车次难买,你们看看转车吧。”   我俩悻悻而归,顺便去吃早饭。就着热腾腾的包子,林孝诚提议:“坐飞机回去吧。”   “我看了机票不打折。”苦着脸,“太不划算了,而且我刚新买了手机,不想花这个冤枉钱。”   说实话每个月生活费完全够用,路费多一点少一点,爸妈也不会有意见,只要顺利就好。   但自己弄丢了手机,刚平白多花了几千块钱,对机票价格的敏感度直线上升,舍不得,真的舍不得。   回到宿舍,上网研究转车路线,QQ 发出“滴滴滴”的声音。吴承承的头像抖动:“听魏潇说你和李免绝交了,和徐之杨也闹掰了,这是干嘛啊?”   “没干嘛……”我输入,转眼又去看火车票。   “多大的人了,什么事至于绝交啊?”   太复杂,这么多天我也没能捋明白,更不知从何说起,索性反问:“你不也和他绝交过么?”   “我那时候小啊,中学懂什么?替他着急,觉得人家还不领情,就绝交了呗,很自我。”   我在键盘上敲敲打打,最后还是删了没回复。关闭对话框,把注意力放在买票上,不料没几分钟,她又弹出来了。   “你们放寒假了吗?”   “快了,我买不到票,正在想怎么转车。”   “在我这里转啊,来上海,我们玩几天你再回家嘛。”   我心一动,上海确实处于路线中间,车也多。两个人在 QQ 上一来一回,就这么商量好。   寒假开始,我们在上海汇合,两天后又按照吴承承的安排,踏上了去西塘的大巴。   在北京呆习惯了,猛一感受江南的冬天,实在难捱。感冒断断续续,鼻塞让整个脑袋发闷,一副睡不醒的样子,半眯着眼睛下了车,问道:“我们住哪你订好了吗?”   “别急,”吴承承烫了个大波浪,配着齐刘海,怪时髦的,此时拿出个小镜子,一边整理头发一边说,“等等,人还没来齐。”   ??030 爱情还是友情(上)   我缩在简陋的候车室,感觉四面灌风,连打数个喷嚏,终于忍不住问道:“我们能不能去旅店等?”   “我还没订,放心,淡季房间多得是。”吴承承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,“到时候边逛边比较一下,再入住。”   “……好吧。”汽车站门可罗雀,想必确实没什么人。但即便如此,我也已经等到不耐烦,站起来直跺脚,“到底还要等谁啊?”   “诶,车来了。”   一辆中巴拐进停车场,惯性晃荡几下,熄了火。车门吱吱嘎嘎地打开,男生稍微低头迈下来。   ——   “徐之杨!”   吴承承迎过去:“好慢啊,我们等半天了,冻死了。”   “高速堵了,绕路过来的。”顿了顿,他笑道,“你头发烫成这样,吴叔叔怎么说?”   “山高皇帝远,他又管不了我。”   徐之杨点头附和,目光落在我身上,半晌,远远问了句:“感冒了?”   下意识想回答,强行板住脸,自说自话:“人来了,现在可以走了吧。”   正待转身,余光瞥见车里闪出个人影,跌跌撞撞几步抢下来,往墙边奔去。   一晃而过,身形好熟悉——   嗯,是李免,在众人的注视下,扶着墙就开始吐……   好一阵,他擦擦嘴回过身来。一脸菜色,眼睛发红泛泪,故作淡定道:“绕的路不好,太颠簸。”   然后把半包纸巾抛向徐之杨:“还你。”   “你留着吧。”又扔回去。   空荡荡的停车场,难以形容的气味随风飘散。我看向吴承承,她尴尬一笑:“现在到齐了,我们走吧。”   ——   出了汽车站,迎面来了一辆三轮车。大哥热情搭话:“你们很幸运啊,赶上花灯节了,晚上特别漂亮,还能放花灯许愿。”   “花灯节?”吴承承停住脚,“没听说啊?”   “昨天就开始了,你看今天没什么人了吧,来晚啦,一大批人都已经进去了。”   然后开启导游模式。不得不说,大哥话术高明,环环相扣。先是渲染花灯节难得一遇,再引出需要购买门票,然后话锋一转,作为镇里居民,可以免费带我们进去。   总之他看起来憨厚朴实,车费公道,左右也没损失,我们就这么上了三轮车。   空间狭窄,面对面坐着膝盖相抵。我局促得很,一个刚绝交,一个闹得僵,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。   只好别过脸看外面,迎着风又忍不住打喷嚏,猛地一点头,眼看要磕在窗框上,被李免托住前额。   他也状态不佳,还没从晕车的反应里恢复过来。收回手掏出那半包纸巾,一言不发递给我。   两个病号演默剧似的,让气氛显得有些沉重。吴承承索性转头问道:“师傅,还有多久啊?”   “快了快了,我从后面绕过去。”   三轮车驶进一片白墙黑瓦,看样子已经在古镇边缘。他速度降下来,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头闲聊:“你们订住宿了吗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那糟了,这花灯节人多,里面肯定没地方住了。”   吴承承自觉判断失误,着急问道:“那怎么办啊?还有没有别的地方能住了?”   “嗯……我亲戚有宅子空着,就在这前面,我帮你们问问,倒是可以。”   李免闭目养神,徐之杨心事重重,我满脑子浆糊,都没有异议。一番感谢,顺理成章住进了所谓亲戚家的宅子。   荒凉的小院子,杂草丛生,角落堆着几个破水桶。两个房间挨着,门上挂着生锈的锁头。   开门进去,一股霉味扑面而来。轿子似的雕花木床,大红色刺绣被面,除此之外只有一台小小的电视机,几乎没信号,打开就是呲呲啦啦的白噪音。   曾经有个鬼故事叫一双绣花鞋,我踏进那个房间,就想起它了。   吴承承硬着头皮,管这叫特色,再者聊胜于无,总比没地方落脚强。这时候我们还没发觉上当受骗。   穿过狭窄幽长的小巷,绕了十八弯才到古镇中心,沿河两岸游客寥寥,再到入口处一瞧,免票。   ……仍心存侥幸。   直到夜幕降临,一片漆黑。四个人摸着墙往回走,除了手机屏幕的微弱光亮,哪有花灯的半点影子?   吴承承气急败坏:“妈的!骗子!”   ——   好不容易,从一条阴森的小巷,回到了阴森的房间。   风吹窗棂,吱吱呀呀。我躺在床上浑身不舒服,根本无法入睡。吴承承动了动身,悄声问:“姜鹿,睡了么?”   “没有,睡不着。”   “我也是。”   安静了几秒,她轻轻开口:“李免跟我高中时见他,又不一样了。”   “怎么不一样了?”   “嗯……他那时候很容易激动,我和徐之杨跟他吵得不可开交。现在感觉沉稳好多,但也不那么爱说话了。你们为什么绝交,他现在这种性格还吵得起来吗?”   “为什么绝交……”我仰面半睁着眼睛,喃喃道,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  床顶是繁复的花纹,越看越失神。思绪万千,抓住很久远的一缕,脱口而出:“承承,你以前给我写过信,你说——”   “我说我喜欢李免。”   她很自然接了话,就像早知道我要问什么。随后翻了个身朝向另一边,声音传来:“小时候不懂事,我不是还喜欢过徐之杨么,不算数的。”   这封信一直在我心里,重得沉了底,反而可以装作不存在。此时听她轻飘飘一句,脑子一片空白,怔怔转过头去,只看到背影。   好半天,我问:“睡了么?”   没有回应。   ——   把手机屏幕按亮,10 点 40 分。   其实不算晚,但在这个静谧的宅子里,就像深更半夜。   身边响起平缓的呼吸,吴承承睡着了。我蹑手蹑脚去洗手间,发现自己来例假了,难怪一整天不舒服。   这下有点棘手,翻来翻去都没找到卫生巾。站在门口几次犹豫,一想到那条黑咕隆咚的巷子,就丢了胆。   轻轻打开门拴,又合上。再打开,又合上。思想斗争一波接着一波,忽然听到隔壁开门声。   然后就没有动静了。   我推开条缝,看见有人蹲在门口,刚点燃一根烟。轻轻咳了一声,李免回过头。   “你要出去?”他顺手把烟熄在地上。   “……买东西。”   “买什么?我去。”   “呃……”支吾两声,“我自己去。”   关上门,借着隔壁房间的光,壮胆往院子口走去。然而探身瞄了一眼漆黑的巷子,咽了咽口水,身体不受控制退后。   感觉呆再久眼睛也适应不了的黑,恐惧爬上心头。   我攥着拳原路返回,只当无事发生。   “不去了?”还在那蹲着。   “嗯。”   窸窸窣窣开着门,看徐之杨也从房间走出来,朝李免身后轻轻踹了脚,声音平静:“你陪她去。”   他差点重心不稳,回头,表情是不加掩饰的困惑。   我也愣在边上,三个人视线短暂交汇,徐之杨说:“我先睡了,不关灯,你们回来能看得见。”   李免迟疑着起身:“徐之杨。”   “去吧。”他看看我,“要不是非买不可的东西,也不会晚上出来吧。”   ——   那时候的手机大都没有手电筒功能,靠着屏幕的光,只能照亮脚下。   悄无声息,让恐惧最大化。我不自觉紧挨着李免,听见衣料摩擦声才觉得心安一点。   “害怕?”   “嗯。”我答应,害怕让人诚实。   “聊点什么吧。”   “……你怎么来了?”   “吴承承说聚聚,我们也很久没联系了。”他沉吟一声,“也不能真的跟大家绝交吧,没有那么多 20 年再去认识谁了。”   “嗯。”原来他也舍不得。   “姜鹿,如果当时你没给我留那张字条,我不会在这儿。”他声音低低的,但充满确定,“我不会高考,也不会去北京,我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,可能路边修车吧。”   我忽然想起什么,看向他,话到嘴边就是没组织好语言。   “叔叔有辆车,就是我继父。我砸过几次,砸完还得帮他开去修,看着看着自己都会了。”他自嘲着解释,“我就想,不然以后找个偏远的小城市,开个修车行。”   “……所以那是你啊。”   他看着我,点点头。想说什么,欲言又止。   不记得拐了几个弯,只记得一直在走,每个岔路都很快地选择了,坚信它是对的。   但总有些事没法简单地选择。   那些对我们来说重要的人,进一步能不能抓得住,退一步还有没有余地?   有人已经给出答案,有人正在选择关头。   ??031 爱情还是友情(下)   小小的店面目测几平米,玻璃柜台在前,铁皮货架在后,除了触手可及的打火机和口香糖,其他东西无法自取。   老板半躺在椅子上看球赛,对忽然上门的生意不是很热心。我目光搜索货架,站了有一会儿,听见“啪嗒”一声。   李免拿了只打火机,放到玻璃台面上。老板这才扭过头,正好对上我的眼神:“还要什么?”   “那个……”声音渐低,“拿一包那个……卫生巾。”   这位 40 来岁的大叔显然对商品摆放不熟,愣是找了半天,边摸索边嘟囔:“卫生巾,卫生巾……”   一句一句把气氛推向尴尬。旁边李免舔舔嘴唇,开始左顾右盼起来,除了店门口的光亮,哪哪都是黑暗。   “是这个吧。”他翻看了几眼包装,顺手抹去上面的灰尘,问道,“一般卖多少钱?”   “啊?”我愣了愣,回答,“10 块左右……?”   “那就 10 块,加打火机 11。”说着又看向屏幕,瞬间一脸津津有味。   我们付了钱离开,没几步听见他打电话。兴许是转头想想又觉得不放心,跟老婆确认价格。   “我卖 10 块,啊……那差不多。”   我有意轻着脚步,静谧中他的声音依稀可辨:“我等会再回去,啊呀回去还要跟你们抢电视。好好好等一下,这么黑我给人家小情侣留个灯照照路啦。”   小情侣……   听到这儿下意识回过头去,哪想李免也是一样的反应,猛地四目相对,呼吸节奏一下乱套了。   我僵在那,揣在兜里的手搅动着包装袋,不争气的脑子有点短路。简单一误会,吐个槽打个哈哈就能掠过的事情,居然被难住了,硬着头皮想调侃两句,听见李免的声音:   “像情侣么?我们。”   光线太暗,看不清他表情,让这话显得有些含义不明。我屏气强压下心跳,回道:“哈,那老板迷迷糊糊。”   话音刚落,眼前倏地亮了。他随手点着了打火机,脸被火光映着,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。   就这么定定看着我,半晌,弹簧轻轻一声,打火机松开,世界又暗下去。李免挪挪脚:“迷糊的是你,走吧。”   ----   旅行第二天,晴。   阳光很好,从窗外洒进来,带点温度。书店人不多,吴承承在不远处挑明信片,正询问徐之杨的意见。   另一侧是密密麻麻的信箱:寄给未来的信。也不知什么时候起,这种“慢递”业务在各大旅游景点兴起。   我坐在桌前毫无头绪,边转笔边瞄了一眼对面的李免,写得飞快,忍不住敲敲桌子,问道:“你都写什么了?”   “……五年后你就知道了。”   “五年?”我咂舌,“五年后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样了,跟谁,在哪儿,干什么都是未知数,五年太久了。”   李免不以为然,把笔轻轻放下,撑着下巴看过来:   “2014 年,你 26 岁,目测……不会再长高了。还是这张脸,从小就没怎么变,以后大概也不会变太多。发型……应该也还是长发吧,打扮可能更成熟点。”   这么描述着,他忽然停下来,身体慢慢前倾,一瞬不瞬像要直接看进我眼睛里。   被盯得有些坐不住,不自然地把视线挪开,听这人说:“姜鹿,以你现在上网这个频率,近视度数肯定加深,再不注意五年之后估计要戴眼镜。”   “……”狗屁。   李免笑笑,又看回他的明信片,自言自语道:“26 岁应该工作几年了吧,是不是该……”   “读研的话 26 岁才刚毕业不久啊。”吴承承突然接过话头,拉开椅子坐到我旁边,“诶,你们要读研吗?”   徐之杨紧随其后入座,拿了支笔对着明信片开始发呆,仿佛没听见她的问题。   “嗯,”我迅速扫了一眼对面,“我想换个专业。”   “你不是在修双学位吗?”   “就是为读研准备的。”   “嚯,姜鹿,看不出啊这么有规划。”吴承承惊讶状,又叹口气,“我要不要读呢,说真的,上学上够了……你们呢?徐之杨你要读研的吧?学霸。”   他这才回过神:“什么?”   “研究生啊。”吴承承眉毛一皱,“我们聊这么半天,你一句没听啊?在干嘛?”   说着探身瞧过去,他明信片上只有两个字,和一个冒号。   「姜鹿:」   “不是说给五年后写信,”徐之杨轻描淡写地把明信片翻过去,回答,“我应该会读研。”   话题就到这儿,很默契地停住了。重新低下头去,脑海里想象大家五年后的样子,终于写下第一个字。   惬意的午后,只有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。   我们小心翼翼把明信片投进信箱,上面贴着一张纸条,标注开启时间五年后,充满仪式感。   大功告成,吴承承开玩笑道:“你们可别搬家啊,搬家可收不到了。”   “谁搬家谁过来改地址啊!”   当时哪成想,还没等到第五年,我真的搬家了,当然也没来改地址。那些信不知道被丢在世界哪个角落,那些话也无从得知了。   除了一个人的。   ----   晚上找到家小酒吧。其实西塘的酒吧不少,因为淡季关了一些,剩下的也几乎没客人。  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,孤独地弹吉他唱歌,我们是唯一的听众。   歌曲有点悲伤,日文,完全听不懂,但旋律过耳不忘。徐之杨边听边喝啤酒,大口往里灌,一个不注意呛得咳嗽不止,眼泪都逼出来。   “没事吧?”递了张纸巾过去。   他匆忙抹了一下眼睛,皱着眉摆手说:“没事,呛了。”   然后别过脸去。   那天晚上,他们都喝多了,比上次去看魏潇演出更甚。我肚子一直隐隐作痛,没敢喝酒,成了唯一清醒的人。   回去的路上仍旧乌漆麻黑,我搀着吴承承走在前面,回头看两个男生勾肩搭背,深一脚浅一脚的,好几次差点绊倒。   尤其是李免,老在点打火机,又拿不稳。身后一阵一阵火光窜动,让人特别不安。   “李免,你别点了。”终于回头喊道。   “……哦。”应声灭了,舌头有点捋不直,“给你们…照一下路。”   “不用了,你拿不住。”我扭过头,继续用手机屏幕照着前方,一阵过堂风,步子慢下来。   这一吹,吴承承压在我胳膊的重量忽然轻了。她吸吸鼻子,好像是醒了酒,人站直了些。   “我刚才看你在问老板什么?”含含糊糊问道。   “问他那首歌叫什么,那首日语歌,听不懂,但觉得好听。”   “听不懂你问徐之杨啊。”   我回头搂了一眼,他正耷拉着脑袋走曲线,迟疑道:“为什么问他。”   “他二外选的日语,你不知道啊,他肯定听得懂。”   “……还真不知道。”   “咳,什么你都不知道!”吴承承顺口数落一句,声音陡然升高,又降下去。   然后哼哼唧唧半天,憋出三个字:“我想吐。”   眼看到了院子里,吴承承反手撑着胃,把刚才的啤酒悉数吐了。李免和徐之杨也不进门,站那掰扯什么,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。   一句比一句调高,一句比一句含糊不清。   我登时头皮发麻,三个人同时耍酒疯的感觉让人崩溃。只得先顾着给吴承承开门,扶她进房间躺下,听见隔壁的动静。   出门一看,徐之杨进去了,砰一声像是倒床上了,鞋还脱在外面。   李免则是手虚挎在腰间,在院子里来回走,来回走。   我轻轻把徐之杨的鞋踢回去,转身去喊另一个:“李免!你在干嘛!”   他停住看过来,没说话。   “回房间啊!”   “……我有事。”张了张口,像是真有什么大事等着他办。   我那时候已经有点气了,本来就不大舒服,偏偏赶上这么几个一喝就多的人。   “什么事明天再说,你能不能先回去睡觉啊?这都几点了。”   他恍然问道:“几点了?”   强忍不耐,看了眼手机,“快 10 点了!”   “书店关门了没?”李免挪动了几步,犹豫和不安交替,终于拿定主意似的往院子口走去,几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架势,“我得去一趟。”   “啊?”给我搞懵了,双腿不由自主跟上,“你干嘛去啊?肯定关门了啊。”   “我得去一趟。”他回头重复。   ——   我欠他的吗?陪他耍酒疯?   两个人摸着黑穿过长长的巷子,找回书店,走得满头是汗。   店员是个小姑娘,正在锁门。她先是吓一跳,然后认出我们来。   “能不能麻烦你开下门,嗯……我有封信,下午投进去了……对五年再寄出去那个信箱,我现在需要那个信,等不了那么久……”   李免连比划带说了半天,我俩才大概听懂,他想把下午投到信箱里的明信片拿出来。   小姑娘很为难,架不住李免絮絮叨叨,终于又把卷帘门拉上去。   开灯,她到柜台找钥匙,这人直奔信箱去了。   “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李免……”拖着步子跟在后面追问。   他只顾喘着气,等小姑娘把信箱打开,拿出那一沓明信片,开始翻找。   我在旁边眼看着翻到自己写给他那张,慌忙伸手去遮:“你别看我的。”   “不看。”他吱了一声,终于动作停下来,松了口气,“真的太久了,等不了五年再给你。”   说着把一张明信片递过来,其余的迅速放回去,喊了声谢谢,拉着我走出书店。   “就为了看这个……写的什么啊……”拿出手机去照亮,李免又点着了打火机。   内容很简单,只有一行字。   「2014 年的姜鹿:收到信的时候,我肯定在你身边。」   我怔怔抬头,好像意识到什么,又不敢确定。踟蹰间,打火机又熄灭。   接着酒气弥散开来,他伸手揽过我后脑勺,往自己胸前带去。侧脸贴在衣服上,很凉,接着李免的声音,很近。   带着如释重负,莽撞又小心:“我跟你说过吧,没把你当朋友,我们要不要试一试?”   ??032 不怕我不同意吗   红灯。   提前带几脚刹车,平缓地停了下来,没把他弄醒。   夜深了,街上很安静,偶尔有行人。我发呆似的望了片刻,顺手掰下遮光板,看镜子里的自己。   还是那张脸,化了淡妆;还是长发,发尾烫了弧度;耳环若隐若现,是不是所谓的打扮更成熟;一副无框眼镜架在鼻梁……近视度数加深,不戴没法开车。   还真被他一一说中。   我不自觉想笑,压着嘴角把镜子收回去,谁料轻轻地“砰”一声,让旁边有了动静。   “绿灯了。”李免眼睛半睁,哑着声音说。   “嗯……”挂挡起步,车子开出去,“把你吵醒了?”   “没睡啊。”   “得了吧,明明睡着了。”我随口道,“你们怎么凑在一起就喝多,从大学起我送过你俩多少次,现在还是这样。”   “没喝多。”这人还嘴硬,仰靠在那扶着自己前额:“我清醒着呢。”   “徐之杨也多了吧,刚刚下车那几步路走得……诶,他到酒店了没?”   “到了,发信息了。”李免把脸往窗边凑了凑,迎着风说,“他酒量没那么差,这小子每次都装醉。”   说完好像意识到什么,收了口。半晌,我接话道:“我看他是真醉了啊,迷迷糊糊的。”   “嗯,你说得对。”   李免懒懒应声,眼睛又慢慢合上。窗外的路灯一晃一过,让他脸上光影交错,勾勒出好看的轮廓。   我突然觉得倒退的路灯,很像忽明忽灭的打火机。这人后来还认真辩解过,那种打火机长时间点燃会爆,并不是他有意制造气氛。   但火光乍现把他脸映红,再到黑暗里带着酒气的拥抱,非常深地印在我脑海里。顺着回忆,我旧事重提:“诶,你当时就不怕我不答应吗?”   “嗯?”   “在西塘,你们喝酒那天晚上,书店门口。”   “啊……”李免想了想,吐出两个字,“怕啊。”   我看着前方的路,不禁笑出声来,又故作正经道:“我看你问得挺理直气壮啊,不像在怕的样子。”   “我怎么问的?”这人饶有兴趣地换了个姿势。   “自己想。”   好半天,一阵安静。我有点恼,在一起的时间记错,这么重要的话也想不起来?正好赶上个红灯,这就带着杀气瞪过去。   结果看见他抱胸靠在座椅上,眼角写着笑意,一副心中有数的从容表情,娓娓道来:“我说,没把你当朋友,问你要不要试一试嘛。”   ……真要命,二十几年了,我对他偶然的认真仍然缺乏抵抗力。心咯噔一下抢拍,含糊答道:“对,对啊。”   “要不要试一试……重归于好?握手言和?”   “……哈?”   “我们当时不是绝交了嘛,晚上你还提醒我了。”他挑挑眉,深吸一口气说,“所以问你要不要试一试,重新做回朋友啊?”   我浑身一僵,这回真的恼羞成怒了:“李免,你耍我呢?”   “没有没有没有,绿灯了绿灯了。”   他笑着来摸我后脑勺,安抚状:“后面车要催了。”   “后面没车!”   我扫了一眼后视镜,还是踩了油门。兀自忿忿不平,偏偏头躲开他的手,“你当时真是这个意思?”   “怎么可能,我是想如果你不答应,就这样找补回来。”他叹口气,“要不怎么办,总比朋友都没得做了好。”   “……哼。”   “还好你答应了。”   “被你诓了。”这种告白都留后手的人。   “那我谢谢你愿意被我诓。”   “不客气,我傻呗。”   顺口回嘴,就像我们平常生活中的每一幕。   但傻吗?其实我心里知道,没有比那晚更清醒的时刻了。李免那句话拨云见日般,驱散担心和逃避,让我清醒意识到自己除了答应,不会有第二个选择。   ——   2009 年,过年前。   我们结束了西塘之行,经由上海各自回家。   只有我南下,李免、徐之杨和吴承承同行北上。春运的火车站人声鼎沸,正排着队,感觉李免的双手把住自己肩膀,比拥挤更让人动弹不得。   我一下子觉得很热,冒了一层汗。做贼心虚地观察别人的反应,吴承承专注于看着自己行李,徐之杨走在最前面引路,没人察觉。   这才试探地仰脸去看他,又在人家低头的瞬间左顾右盼,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,听见李免笑说:“看路。”   “……看着呢。”   “你的车快了吧,比我们早。”   “对,还好我先出发,不用自己在这里等。”   “车上小心点,行李放好,陌生人的东西不要吃……”   我听到这儿忍不住再次扬脸,一瞬间找回熟悉的相处节奏,回嘴:“这个我还能不知道么?”   李免正巧垂着眼,愣了两秒忽然低下头来。我始料未及,看着他的脸接近大脑一片空白,只剩心狂跳不止……结果这节骨眼上,徐之杨回头一嗓子:   “诶,你们身份证拿出来啊,前面检查。”   我吓得一激灵,就像作弊被老师抓个正着。也不知是腿软还是想躲,整个人往下缩,被李免一把拎起来。   然后就对上徐之杨和吴承承的眼神,尴尬扯出个笑容去翻兜:“我找身份证哈哈,没看路差点摔了。”   “你可真行,还好李免在你后面。”吴承承数落道。   “可不是吗。”顺坡下驴。   “留意些。”徐之杨交代,平静转过头去,背影在人群中忽隐忽现。我躲过一劫似的把心放回肚子里,头顶响起低低的声音:“你怕什么?”   “啊?”这才意识到,劫在眼前。   “不想让他们知道?”   “不是啊……”   李免不说话了,过一会儿手也松开。   我顿觉别扭,朋友做得太久,一时转变不了角色,实在很难为情。闹这么一出,手心都攥出汗来,直到进了站还惴惴不安。   四个人各怀心事,全程无话,这时候广播通知我的车次开始检票。   “我车检票了,我先走了。”低头拖上箱子,欲言又止,“那个,有件事想跟你们说,那个……”   怎么说呢,脸都涨红了。小时候我们一定数次许下这样的愿望,大家要做一辈子的朋友……也是这么跟徐之杨说的吧,都是好好的朋友。   话到嘴边真的没想象中容易。   “说什么啊?”吴承承催促道,“你检票都排长队了姜鹿。”   “就是,我——”   李免展展眉,顺势接过行李:“走吧,排队了。”   话就断在这里,我无措地挠挠头,只好跟着迈开腿。没走几步,李免回头补充了句:“我送一下我女朋友,这就是姜鹿想说的事。”   一阵沉默,吴承承反应慢半拍,好远才嗷一声。   ——   整个过年期间,几乎每天都和李免联系。   这种感觉很奇妙。   睡了吗?吃了吗?在干嘛?   明明很普通的对话,都指向了我想你。   晚上,我坐在床上跟他聊年夜饭,我妈猛地开门进来送水果,嘟囔:“怎么回家天天打电话,跟谁聊呢?”   “咳……没谁……李免。”   “啊,这孩子可好久没见了,不是跟你同校了吗?”   我妈放下盘子,不打算走的样子,凑在旁边大声说:“问问你周姨怎么样了?代我向她问好!”   我只好如实复述:“我妈问周姨新年好!”   “李免啊,你怎么样?听鹿鹿说是学什么工程吧?”这下完全把听筒当免提用了。   电话那边倒听得见,一直在笑,老实回答:“电气工程。”   “这专业挺好。李免啊,有没有对象呢?”   我傻了,脸刷一下红到耳根,嘴快抢道:“妈你问人家这个干嘛啊?”   “啧,这都大学生了不是很正常吗?”我妈白了我一眼,接着说:“这从小看到大的,有对象了阿姨给你把把关。”   李免沉默半晌,谦虚回道:“那一定能通过。”   “李免啊,你们这批孩子从小长大,家里都一个,说实在的,那就跟亲兄弟姐妹一样。你啊,在学校也帮阿姨看着点鹿鹿。”   说到这,我妈想起什么来,居然上手拿过电话,“诶,阿姨问你,认识林孝诚吧?你觉得他怎么样?”   “妈——!”   我当场就炸毛了,抢回手机把她推了出去。我妈还只当我不好意思,嘴里念念有词“好好好好,不说了不说了,你们聊。”   这个兆头早先就有。林孝诚是我搬家后第一个朋友,两家也因此走得很近,还考了同一所学校,一起去北京,没事相互带个东西捎个信的,双方父母都很放心。   何况这个人还极其会装,模样周正,心思细腻,很讨大人欢心。我妈以前就旁敲侧击地问过,还不死心。   重新把手机放到耳边,小心翼翼喂了一声。   李免好气好笑又无奈,我都能想象他板着脸说这些话:“我还没回答呢,不怎么样,还有会好好看着你的,让阿姨放心。”   满脸淌汗,干笑着岔开话题。   ——   这些通话,让寒假过得非常快,一晃开学。   迫不及待出发。在火车上,林孝诚察觉到什么似的,一脸欠扁搭话:“姜鹿你是不是谈恋爱了?”   “啊?”我啃了口苹果,“何出此言?”   “以往都是哭哭啼啼的,这回兴高采烈去学校。”   “长大了嘛。”   他嗤之以鼻,盯着我看了半天,反应过来:“吼,是追人家成功了吧?”   “我都说了不是我追的了!”   “恭喜你。”   “滚。”   我把苹果一扔,躺回卧铺,拿着手机又开始美滋滋发信息,嘴都合不拢。   结果第二天下了车,嘴果真合不拢了,懵逼所致。   我看见赵语静了。   ??033 从头给你讲   我们仨挤在地铁里,沙丁鱼罐头一样随着车厢晃动。   想念酝酿了一个寒假,刚才出站远远看见李免,显得兴奋又局促,控制不住脚下轻飘飘的。林孝诚紧着在身后拉我书包,说你能不能矜持一点。   “好好好。”无心跟他抬杠,我随口答应,边走边踮脚,雀跃就像松鼠腮帮子里的松果,哪里藏得住。   然而情绪没能维持两分钟,我脸就垮下来,一眼发现了人群中的赵语静。   在他身后大概几米远的地方,阴魂不散。然后一路跟着我们出站进地铁,此时正靠在车厢连接处,淡淡看过来。   长发,齐刘海,不太高,在拥挤中更显得小。好像没什么表情,但仔细观察眼尾有点下垂,看起来无辜,嘴唇薄薄抿着,又带点执拗。她没表情就已经写满表情,我看愣神了。   “你在干嘛?”林孝诚这厮碰碰我胳膊,小声说道,“不要盯着别人看,不礼貌。”   我这才回过神来,火算是被点着了:“你懂个屁,她跟踪别人就礼貌了?”   “……这就是之前跟踪你那人?”林孝诚探着身张望,也顾不上装文明人了,不可置信道,“这也不像人贩子啊,到底为什么跟着你?”   我下意识抠着行李箱的提手,抬头定定看着眼前的人:“问你呢,李免。”   他微微侧头朝赵语静的方向瞥了一眼,眉头拧着没说话。   寒假前,大家还是朋友,那时找不准立场去质问,只有憋着。现在不同了,我不仅委屈,生气,我还冒火,想到她能用李免的 QQ 就浑身不自在,非得搞明白不可。   拥挤嘈杂的车厢显然不是合适的场合,但话赶到这儿了,索性说开。林孝诚两边瞧瞧,默默转过身去玩手机,他倒是有眼力见。   这当口,广播响起,地铁减速进站,人头攒动。李免忽然拍拍林孝诚肩膀,交代:“你把她箱子带回去。”   下一秒拽着我手腕,赶在关门前一个侧身,就这么逆着人流闪了出去。   ----   说起来,我认识李免就像认识自己一样久,所以他的很多毛病,也摸得门清。   比如小时候,这人欠手欠嘴,和那个年代大部分双职工家庭的小孩一样,比较皮招人烦。   到了初中,心口不一,言行不符,别别扭扭地装酷耍帅逞能。   父母离婚那段时间,我缺席了,从吴承承和徐之杨口中拼凑出的他,脾气见长,急躁,自暴自弃。   再然后,我才发现李免身上最大的毛病,他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,自己解决自己消化,如果不问就只告诉你一个结果。   回到那天,李免拽着我在站台上走,列车驶过身侧,赵语静的脸成了虚影,她没能跟上。   感觉有点像摆脱特工的追踪,但转念一想,我们逃什么呢?这时手机收到林孝诚的短信,三个字配了四个问号:   「搞什么????」   我脚步跟着停下来,脱出手去调整书包带,忍不住嘀咕:“这是干嘛啊?”   他一脸平静,拎起身后的书包摘下,背在自己肩上,低头说:“要不要去长城?”   “什么?”摸不着头脑。   “之前不是说找个时间去长城,要不就今天?”   “……李免,”我无言以对,有点泄气道,“你是不是就不想说赵语静的事?”   “不是,是想从头给你讲。”   ----   时隔七年登长城,天冷,人不多。   阶梯有点结冰,步行很困难,加上风大,我几乎全程缩在李免身后,拽着他衣角半滑半走。   “还会滑冰吗?”话音飘进耳朵。   “不会,你教得不好。”   他不以为然笑笑,又问:“还觉得脚会踩到刀刃上吗?”   “说不准。”心里还堵着气,等着李免讲正题,可听起来都是无关紧要的事,我也就瞎作答。   “诶,你记得我为什么教你滑冰吗?”   “……为了糊弄周姨呗。”我抬眼看过去,“去网吧玩怕被骂,拿我当借口。”   李免鼻尖冻得有点红,脸倒是更白了。他停下来,呵出一团雾气:“对,那时候他们经常吵架,我怕撞枪口上。教得不好我也承认,那是故意的,你总也学不会,我才有借口一直去滑冰场,这样可以不呆在家里。”   “……”我愣了愣,带着久远的困惑问道,“那你到底会不会转弯?”   “不会转弯怎么滑冰?”他笑得眼睛弯着,随手比划一个圈,“整个滑冰场应该只有你不会转弯,嗯,别人滑周长,你滑的是直径。”   “李免!你可真……”我一阵无语,松开他衣角别过脸去,自言自语,“有心机。”   “现在可以接着教你了。”   “不学。”   “你看啊。”   “我不看。”嘴硬得很。   他丝毫不在意,在平缓处跨出几步:“外侧的步子大这样带过去,内侧小步,配合转方向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身体倾斜。”   “……往哪倾?”到底下意识跟着滑出一步。   “重心肯定朝里。”他站到身后把住我胳膊,稍稍往一侧带过去,就这么在几百年的石砖上绕圈。   我的脑子也被李免绕进去了,都忘了话题怎么开始的,忘了重点是他害怕吵架,他不敢回家,他在我的回忆里没心没肺整天晃荡,其实并不快乐。   如果李免来回忆,大概小学还未结束,故事的基调已经暗淡。   ——   后来乌云飘走,阳光洒下来,感觉温暖得多。我们一直沿着蜿蜒的城墙走,听他讲高中之后的事。   赵语静就是这时候出现的,他们在同一所学校,同一个班级,同样边缘化。李免是因为打架逃课,赵语静则人如其名,不爱说话,毫无存在感,起初两人没有什么交集。   然后剧情走向就像滥俗的校园小说,他一次打架被赵语静撞个正着。因为那场冲突有人受伤,甚至惊动了区教育局,加上学校老早就想处理李免,于是找目击同学来询问。   在会议室,领导老师,当事学生、家长围坐。赵语静老老实实进去,听完问题,面无表情说:“我没看见李免同学动了手。”   “你胡说什么呢?眼瞎了啊!”对方当时就暴走了,“那我问你我头上这伤哪来的?你们是一个班的吧?打掩护啊?”   “我真没看见,老师,我跟他也不熟,没必要撒谎。”   这倒是真的,李免那天才知道班上有这么位女同学,心里也懵逼,为什么无缘无故帮忙?   他当时破罐子破摔,逆反心理很严重,几次在退学边缘,都是周姨费尽心思摆平。   那是离退学最近的一次,对方有意闹大。没想到冒出来一个赵语静,两句没看见,给事情解决留出了余地。   那之后,两个人才熟悉起来。   ——   “赵语静家庭情况不太好,她跟她奶奶长大,父母离婚早,各自有新的家庭,都没要她,只给钱。”   李免把我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,大概知道讲到这儿有些微妙了,用力握了握,“反正就认识了,她可能觉得同病相怜或是什么的,我也挺感谢她,后来相互帮了一些忙。”   “……徐之杨说她经常跟着你。”   “嗯,都没有朋友嘛。”李免蹙眉,摸了摸额头沉吟道,“但是后来好像变成她的习惯了,我总能发现她,比如去网吧,她就坐旁边看一晚上,我换个网吧,她跟着换,把那一带网吧都走遍了。我劝她回家,她说不想回家,也不知道能去哪。”   “我当时在网吧见过她。”   “对,我渐渐发现她很执拗,开始觉得不妥。但她好像钻进牛角尖,不论是好好商量还是骂她赶她,只能得到一句话:不知道还能去哪。”   我默默听着,忽然能理解一点点。在糟糕的环境里,有时偶然出现那个人就像救命稻草,会让你紧紧抓住,如果一直不跳出来,就越来越依赖。   就像当初搬家后被孤立排挤,林孝诚释放的善意显得特别可贵,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我的稻草。   后来父母帮我跳出那个环境,林孝诚也成为我珍视的朋友。而赵语静没这个机会,任凭自己陷进去,对李免会是种什么感情?   反过来呢?我看向他,情绪难以控制跌落下去。   ———   从景区出来,经过一片停车场。我不住地看,回忆当年大巴车停靠的位置。   “在那。”李免指了个方向,“我当时急得要命,跑回到大巴满身是汗,结果你在车里给林孝诚写地址。”   我笑了声,心不在焉说道:“我只是在店门口看个礼物,一转眼你们就不见了。”   “我也就往前走了几步,一回头就找不着你了。”话音落下,他扶过我后脑勺轻轻拍了拍:   “还好现在在这,没丢。”   ??034 有什么办法   “姜鹿,你们这样不行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哪有人谈恋爱带个拖油瓶的?”   “……老师在看你。”   “说前女友吧,倒也不是,说朋友吧,朋友没这么干的。要是我整天在你俩面前晃,李免不得气死?他要换位思考。”   “别说了。”   “要不要我帮你——”   林孝诚在身后话音未落,年轻的声乐老师终于发飙,带着几分委屈:“我发现我在上面讲,有人就在下面说,我跟你们练这几天嗓子都哑了!”   空荡荡的排练室有回音,好久才归于寂静。   她喝了口水,把杯子哐当放在桌上,怒气难消,抱胸接着道:“后排那个男生,我看你嘴就没停过,来你唱一遍。”   鸦雀无声,谁敢跳出来自认。我面无表情沉着气,听耳后同频的呼吸,果然也在装傻充愣。   没料到这人陡然一提气,笑着来了句:“老师,我唱得不好啊,普通话不标准。”   “我听听多不标准。”   “咳。”林孝诚扶额,一本正经接话,“那我给你唱一首爱拼才会赢吧。我开始了啊。”   “一时失志不免怨叹,一时落魄不免胆寒,哪怕失去希望,每日醉茫茫——”   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,这人发什么疯?   排练室一下子笑开了。老师也被逗乐,强板着嘴角移开视线,阳光洒在她侧脸,浅浅的笑意显得特别温柔。   大家还在起哄鼓掌,林孝诚适时闭上了嘴。我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,晃神的样子。   “行了,今天就到这吧。”老师收拾好东西,拿上水杯又回身道,“那个男同学,唱得确实一般,要多练。”   ----   那年正赶上国庆 60 周年,上头组织合唱献礼,以学院为单位层层选拔,早早就开始准备。我和林孝诚在同一个学院,都被征用进了合唱团。   老师离开了排练室,林孝诚还在发呆。我拿乐谱拍了拍他肩膀:“行了吧你,花痴啊?”   “……这老师哪来的?”   “音乐系新来的老师吧,估计研究生刚毕业。”   “叫什么?”   “姓郑吧好像。排练这么多天了,你什么都不知道啊?那在这装什么失魂落魄。”   “这么多天,我才发现她这么好看。”林孝诚愣是把一句油腻腻的话,说得十分诚恳。   “嘶——”我听得浑身发麻,扯回正题,“你刚才说要怎么帮我?”   “什么帮你?”   “哎,就那个,赵语静的事啊。”   “哦,使美男计啊。”他分心往外走,说道,“但现在帮不了你了。”   “……林孝诚。”真让人无语,但还是追出去喊道,“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使法啊?”   结果一不留神绊在门槛上,眼看着身体往前扑,伸手去抓他后背却够不到,关键时刻被旁边的人拦腰捞住。   汗都出来了,撞上李免无可奈何的一张脸:“从小就不看路,什么时候能改啊。”   我忘了他在门口等,还未及答话,林孝诚当啷一句插进来:“怪我了怪我了,走太快了。”   然后担忧状,上下打量,浮夸地抬手就要往我脑袋上抚:“没事吧姜鹿?”   被李免一把打掉:“你干嘛。”   “关心朋友不行哦。”他咧嘴一笑,站直身子道,“我们感情很深的,也是,姜鹿搬家之后的事你不了解。”   气氛一下子凝固,连带着周遭都冷下来。   我知道林孝诚打什么主意,易位而处激一激,勉强算个办法。但李免怕是要当真,鉴于寒假我妈电话里那一出,他已经有点在意了。   夹在中间踟蹰,低头看自己的脚。   “朋友有朋友的界限,不是这么关心的吧。”   “吼,原来你知道啊。”   “你什么意思林孝诚?有话直说。”   他们也认识好多年了,林孝诚头一回在嘴上占了上风,禁不住有些飘飘然,停顿几秒才正经道:“那我就直说了啊,你那朋友越界了,整天跟着算什么?三个人一起谈恋爱?这样都会很困扰。”   李免愣了愣,也说不上是松口气还是更愁,眉头舒展不开似的,解释:“我最近没见过她。”   “赵语静在西门奶茶店……打工。”我答。   他看起来确实不知情,当下抹了抹脸,从头到脚都写着纠结,叹口气道:“我去找她。”   然后回手猛拍了一下林孝诚肩膀:“操心了。”   “靠。”他始料未及,“疼死了。”   ----   我也是刚知道赵语静在奶茶店的。   开学好几天,从地铁那一面之后再没见过,脑子里那根弦总算松了松。   对她的感觉很复杂,可怜居多。陈筱颖先前还教了我手撕情敌的招数,毫无用武之地,赵语静不声不响只是旁观,好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,只能参与到别人的生活里。   寄生一样,情感寄生。   直到昨晚,和李免在操场散步。那会儿谈恋爱也没什么地方可去,但幸福感的阈值很低,牵手压个马路都觉得万分快乐。   天冷,几乎没人。   我边走边踢积雪,经过篮球场随口问他:“你现在还打篮球吗?”   “不打了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……不知道,就是慢慢不打了。”他想了想,若有所思道,“我发现好多事情扔下了,得一件一件捡起来。”   “对啊,你以前不是打得挺好的吗,捡起来啊。”   我说着来了兴致,蹲下捧一把雪在手里握紧,蓄势待发的样子:“看我给你投个篮啊。”   结果小小的雪球被抛起,还没到达篮筐的高度就散开了,落了一身,倒把自己给逗乐了,忙不迭去捧新的。   李免看着好笑,拽过我拍掉头上的雪,就这么垂着睫毛,动作越来越慢,忽然说:“你说小时候能想象到现在是这样吗?”   “哪样?”   他顿了顿,低下头小心地接近,手扶上后颈,凉凉的。我呼吸变得细碎,身体因紧绷而奇怪地发力,捧着的雪球啪唧一声被压扁,李免也利落地吻上来。   操场边,雪地上,路灯把两个影子拉长,世界也就这么大。   ——   十年前,冬天,晚上。   我和吴承承从电教室回家,经过操场,看见梁晓敏和班主任在雪地里拥吻。   我们用手遮住眼睛,透过指缝偷看,震慑于眼前的画面,久久不能平息。   想象未来的某一天,它也会发生在我身上。   一切好像安排好了,我想象到了,它真的发生了。   ——   我迷迷糊糊回到宿舍,脸上泛着弱智般的傻笑。   脱了鞋爬上床,听见陈筱颖问:“你不洗漱啊?”   “回来了。”我答非所问,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,把头埋在枕头下面,猛地一阵扑腾。   “姜鹿!”她使劲拍床,“发什么神经啊?”   我消停了,翻个身替自己不好意思,又忍不住兴奋,探出头去神秘道:“我心情好。”   “谈个恋爱至于的吗,姐们。”陈筱颖鄙视我,明明白白写在脸上,“是亲上了还是怎么了?……睡了啊?”   “陈筱颖你这个人怎么这样!”我抓起枕头朝她扔过去,脸憋得通红,“睡什么睡,什么思想。”   “就你纯洁。”她扔回给我,“我是让你睡觉行了吧,大晚上不消停。”   我不吭声了,强行安静几分钟,奈何脑细胞活跃得乱蹦,忍不住又去搭话:“我睡不着啊。”   “看书看电视剧,跟你的李免发飞信。”   这么一听,顺手拿过手机,一看还不到 10 点,噌地坐起来:“我真睡不着,诶,我请你喝奶茶好不好?”   “现在?”   “西门的奶茶店还没关,10 点才关。”   “这么冷……”   “喝一下就暖了啊。”我爬下梯子,帮陈筱颖拿外套,“走走走,喝奶茶吃宵夜,随你。”   我俩全副武装一路奔到西门,眼看奶茶店还亮着,嘶嘶哈哈跑进去。   里头暖和得多,我边摘帽子边问陈筱颖:“你喝什么?”   她看着菜单,沉吟道:“就珍珠奶茶吧,原味的,要不要给她们带?”   “好啊。”   其实心里盘算可以给李免带一杯,虽然他不大爱喝,但抵不住我想送过去的热情。   这就掰起手指数了下,抬头点单:“你好,要 5 杯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发现面前是赵语静。她带着员工的帽子,带着牛仔布料的围裙,表情平静:“5 杯什么?”   我怔了几秒,听身旁陈筱颖开口:“5 杯珍珠奶茶。”   机械地掏出钱,赵语静没接:“不用了,你请我吃过饭,我请你喝奶茶。”   一股烦躁上头,我站那半天,才反应过来:“那不要了,我们不喝了。”   匆匆拽上陈筱颖出了奶茶店。   脑子里的弦再度绷紧。我以为她离开了,谁知道找了工作要驻扎下来?就好像人生没有任何重要的事,只需要围绕李免来展开。   就这样,第二天合唱跟林孝诚说了奶茶店的事,才有他的出谋划策。   后来这狗头军师奇招迭出,也不知道行不行得通。   ??035 智齿(上)   我最近长智齿了。   大部分时候能忍,偶尔难受得慌,每当下决心拔掉的时候,又缓和了,可能就是要死去活来地疼一回,才有勇气连根拔掉。   现下捂着腮帮子,正是难受的时候,根本张不开嘴。林孝诚探过身问:“你怎么了,被李免气得牙疼?”   “我长智齿了。”嘴里含了东西似的,囫囵回答。   “去拔掉啊。”   “……”哀怨地看了他一眼,没吱声。   “智齿这个东西你要是不管的话,就会越来越严重。”讲起道理头头是道,话锋一转,“有些人就跟智齿一样,李免去找赵语静了没有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什么结果?”   没什么结果,赵语静说只是想在这工作生活,奶茶店干得挺好的,也没打扰到他,也没规定他方圆十里范围内自己不能出现吧。   这一段话太长,我脑子过了一遍,懒得叙述,敷衍道:“就那样吧。”   “难缠,真难缠。”林孝诚摇头道,“还得用我的办法,她归根结底就是没事干,没家人没朋友,也不上学,全寄托在李免身上了,需要转移注意力。”   我翻了个白眼,说得容易,油盐不进的怎么转移,忍不住吐槽:“用你的美男计啊?搞笑。”   “你有没有听说这样一句话,忘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始新的恋情。”林孝诚歪歪斜斜靠在墙上,正瞎掰呢,郑老师抱着一叠乐谱推门而入。   几乎同时,这人站直,把剩下的话一带而过:“方法就是这样,但我不能帮你了啊,我现在要洁身自好。”   “……”我无言以对,看看郑老师,再看看林孝诚,“你认真的吗?”   “不能再认真了。”   他顺口回答,下一秒忽然拔高音量,仰脸笑道:“老师,钢琴上放了含片,对嗓子好。”   靠,还有这手?   转头看过去,郑老师也有瞬间的惊讶,但很快温和一笑,自然朝他点点头:“谢谢,老师收下了。”   我都顾不上牙疼了,反手在背后比了个大拇指,听他嘚嘚瑟瑟地低声道:“不要崇拜我。”   “敬你是条汉子,到时候别哭。”   “吼,谁哭谁孙子。”   ----   排练到一半,智齿隐隐作痛,我请了假。   捂着脸在教学楼里逛荡,摸到了李免的阶梯教室,他正在上思修公共课。   趴在门窗外往里看,还是那个老教授,又仔细找了一圈,发现李免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,旁边有个空座位。   我摩拳擦掌想进去,又不敢推开。这时候正巧几个迟到的同学过来,人一多胆子就壮,跟着他们蹑手蹑脚地进了门。   结果还没等到回身带上门,一伙人就被喊住:“哎呦,收到线报又来了一批,来来来,都站这。”   如此熟悉的画面重演,去年就是这个套路,时机不对。我脑子嗡一下,抬脚就想闪人,听见老头声如洪钟:“怎么还有人想走呢,走了就是不及格啊。”   这课去年就修过了,挂科也挂不到我头上。但腿怎么就不听使唤,讪讪收了回来,一抬头,模模糊糊地对上李免疑惑的眼神,往人群后面躲了躲。   “来吧,编编理由,能说服我就算过关,一个个来。”   这优良传统果然年年延续。   大一的时候,有段时间因为找李免找得消沉,闭门不出翘了好些课,思修首当其冲。这位老教授酷爱突击点名,还让大家报信,然后就在教室守株待兔,听一场迟到故事大会。   三条标准:拒绝重复,要有创意,能说服我。   经验之谈:越往后越难编,什么奇葩理由都能听见。   去年就赶上一次,今年又撞枪口上,两次都是因为李免。我左右瞟几眼,这帮新手还在懵逼,不自觉就捂上腮帮子,往前迈了一步:“老师,我长智齿了,去医院拔牙回来晚了。”   他缓缓点头,冲大家说:“现在牙疼这个用了啊,后面不能再说了。”   下面好些人在笑,我看李免在那扶额,想笑笑不出。正待往后排走去,老头猛然想起来:“你去年是不是上过我的课了?”   按说这种大课,老师哪里记得住谁是谁。我想否认,又听他问道,“是不是失恋那位同学?”   “……”所以经验是从哪里来的,等人家全身都疼一遍,后面就只能编这种理由了,“嗯,我觉得去年学得不够深入,还想再听您讲讲课。”   他很受用,面色一缓,带上点慈爱补充了句:“现在走出来了没有?”   “……嗯。”   ----   我实在丢脸,没等走到李免旁边,就近趴在桌子上叫苦不迭。   当时因为找不到他情绪很差,胡诌了个失恋的理由,编着编着太过真情实感,当场把自己给说哭……往事不堪回首,没想到给老师留下深刻印象。   课间休息,李免拿着书过来,往旁边一坐,侧撑着脑袋要笑不笑的,泛着酸:“还失恋过呢。”   “拜你所赐。”   这回答他显然没料到,皱着眉笑说:“我还干过这种事?我还有这个胆?”   “你怎么没有?”回嘴的功夫,脑子突然灵光,狡辩道,“我当时说失联,老师听个失恋,失联是不是你。”   李免满面狐疑,只得认下这罪名,顾左右而言他:“你不是在排练吗?本来想下课去找你。”   “请假了,智齿好疼。”捂着半边脸,“可能得去拔掉。”   “我看看。”说着来托我下巴。   赶忙紧闭上嘴,支吾出声调:“别看。”   “干嘛?你以前豁牙子我也见过,你爸要拿棉绳给你拔牙,你吓得到处跑,还撞到我了,鼻涕蹭我一身。”   “你胡说。”   这一开口破了功,嘴巴被抓成 o 型。我往后躲,他往前看,正僵持着听见一声起哄:“哎呦,干嘛呢?”   是李免的舍友,见过两次还没机会讲话,今天才算正式打了照面。我捋捋头发坐好,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下,听他接着说:“周免可以啊,原来是追上学姐了。”   心里打起鼓,李免不大喜欢提复读的事,有时还挺介意自己比我们低了一级。悄悄打量了他一眼,谁知这人就坡下驴道:“是啊,叫学姐。”   “靠,嚣张。”转过脸瞬间换了表情,“学姐,你什么学院的,女生多嘛。”   “我经管学院的,女生……一半一半吧。”   “这比例好,”他在前面坐下来,扭过身道,“我们专业,男女比例九比一,你都不用担心周免,除非他找男的。”   “哈哈哈哈……”配合着笑两声,看李免嘴角也带着弧度。   “那个学姐,有没有人能介绍啊?单身。”他指指自己。   “啊?”没想到还要兼任媒婆,哪干过这种事,迟疑道,“我身边都是大二的。”   “其实吧,我就喜欢大二的。”   “……我看看吧,”除了陈筱颖还能看谁,“你有什么要求啊?”   “像学姐这样就行,最重要是好看。”   一本正经的奉承,听得人合不拢嘴。李免跟他笑骂,男生间简单几句闲扯让我晃神了,直到上课铃响,他转过头来低声说:“看我干嘛?”   “……你现在跟同学相处得挺好。”   李免眉梢微挑,不置可否接着听起课来。   我印象中的他就是这样,打篮球,喝汽水,身边常有一群男生嘻嘻哈哈,骂人带着笑,走路一阵风。   重逢之后,每当我去分辨他叫李免还是周免,当他沉默、犹豫、欲言又止,当他跟我说“觉得人不会变吗”的时候,我会觉得他真的变了。   一时矫情起来,我扯过他的书,在角落写:“我觉得周免越来越像李免了。”   然后推给他看。   李免撑着下巴看了半晌,拿起笔在下面加了两个字:“同意。”   ??036 智齿(下)   我觉得我熟悉的那个人在一点点回来,就会有人觉得他在一点点走远。   对赵语静来说,周免就是周免,是她认识的全部。家庭破碎自暴自弃,不爱交际没有朋友,逃课打架抽烟上网,表面无所顾忌其实内心善良。李免在她眼里是这样一个人吧。   我能理解她在李免身上找到了共鸣和善意,于是一股脑让自己陷进去。有时候牙疼得半夜睡不着,脑子里会出现很多画面,两个处于人生低谷的小孩,一个跟着一个,相互也是种陪伴。   想到这就很难受,忍不住抬手拍自己脑门:有这矫情劲好好谈你的恋爱吧,干嘛在赵语静身上自寻烦恼。   然后就会听到旁边传来梦呓一样的骂声:“姜鹿你有病啊,别拍了,这天哪有蚊子。”   “我有病,你说对了陈筱颖。”   ----   第二天周六,醒来已经将近中午,陈筱颖在看综艺笑得前仰后合。   我爬下梯子,随口搭话:“在看什么?”   “我们结婚了,韩国节目。”她直拍大腿,“两个明星在节目里假装结婚,你快来看。”   “……哦。”机会难得,我顺手搬个椅子坐到旁边,边看边试探,“这个女生看起来蛮成熟。”   “对啊,姐弟恋。”   “你觉得姐弟恋怎么样?”   “挺好啊。”   “那你觉得找个学弟怎么样?”   她唰地看过来:“你想干嘛?”   我不自然地摸摸鼻子,说道:“李免的舍友,也单身……”   边说边观察她的反应,还没等看明白,忽然响起敲门声,随后被轻轻推开,塞进来一张宣传单。   宿舍楼经常有发传单的,大多是学校附近的饭店和培训班,为此我们还特地搞了个收纳盒放在门口,这就回了句:“放门口盒子里吧。”   “嗯。”对方轻声答应,把门缝推大了些。直觉使然,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,发现是赵语静。   她看见我,也愣了。   手里的传单拿在半空,写着奶茶店的订餐电话。   陈筱颖跟着回头,二话不说冷了脸:“扫楼的不是不让进了吗,你怎么进来的啊?”   赵语静目光扫了一圈宿舍,没说话。她穿着羽绒服站那,带着凉气,而我俩穿着睡衣在看节目,满面红光。场景反差过大,我拍拍陈筱颖示意别说了,起身去接传单。   “姜鹿你怎么,真是怂啊。”她瞥了我一眼,接着说,“同学,你之前玩跟踪把人吓着了知道吗?现在还赖着不走了,这么膈应别人有劲没劲啊?”   一阵沉默,只剩电脑里哈哈还在笑。我回手按了暂停,彻底安静了。赵语静把传单放进盒子里,回了句:“我没想打扰谁。”   “你这还没打扰啊?中国这么大你就非得在这打工,以后他俩搬到哪,你就准备跟到哪吗?”   “他们在的地方,我就不能去么?”   陈筱颖气得翻了个白眼,拉开架势:“你没自己生活啊?这辈子就围着他俩转啊?怎么这么一根筋啊?一根筋就要多读书,而不是卖奶茶!”   赵语静哪里说得过她,一脸隐忍地转身想走。我呆立在那脑子很乱,被陈筱颖使劲一拍:“你和李免真是怂到一块去了,人以群分,他舍友你也别给我介绍,被你们气死。”   我也不知道是被打醒了还是正好回神,追出去喊道:“赵语静,我跟你聊聊!”   ----   楼梯间,供暖刚停,这里比宿舍冷得多。   我穿着拖鞋,抱着胳膊,几个深呼吸才问道:“你就打算一直跟着李免吗?”   “周免。”她纠正我。   “……就打算一直跟着他吗?”   赵语静低头犹豫,摆弄手里的传单说:“先这样吧,现在挺好。”   “哪好?在奶茶店呆到关门闭店,还是一间间发传单好?”   “你不用高高在上的。”她轻轻说,“去年跟着你,是想看看他身边都是些什么人,没想吓你。现在我没打扰你们,你们也不要来管我,我跟周免也是这么说的。”   “你打扰到我了。”因为冷显得声音有些激动,“你的存在影响到我生活了。”   赵语静抬眼盯着我,半晌开口:“那你们可真不一样。”   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“周免说他可以当我不存在。”   我心里默读这句话,忽然觉得让人特别绝望,拼命出现在对方的世界里,对方只当你不存在,执着毫无意义。   再看她钝钝的表情,心直接堵到嗓子眼了:“那你还做这种没意义的事,耽误自己也影响别人——”   “他是遇见你们才变的,他本来身边只有我,这怎么会是没意义的事!?”赵语静忍不住拔高音量,下一秒拉开门就走,手上的传单洒了一半。   我也晕了头,追在后面喋喋不休,每句话都像字幕一样出现在脑海里,想都不用想:   “我五岁就认识李免了,他童年幸福,有家人有朋友,学习好有主见,在学校受欢迎,他根本不是什么周免!相反,他对你好正因为他是李免,他从小懂得怎么跟朋友相处,而不是给你理由把他拖住。你能不能别往回拽他了!?当周免有什么好吗!那是他最不开心的时候!”   一路出了宿舍楼,风直接把我睡衣吹透。赵语静头也不回走远,我狠狠打了个喷嚏,这一牵扯,牙又开始疼了。   ----   晚上依旧牙疼,几乎难以忍受。   张不开嘴,吃不下饭,半张脸都疼得发麻。李免来送药,我叫陈筱颖去拿,不一会儿在宿舍听见轻轻的敲窗声。   耷拉着脑袋去阳台,果然是李免站在外面。   “这么难受啊,明天陪你去医院吧。”   “嗯。”有气无力一点头,“你回去吧。”   他挪挪脚没走,回忆起什么来似的,说道:“这个窗户比原来你家的低,我能直视你。”   我愣了愣,印象中小时候李免很爱敲我家窗户,每次都要站开些距离仰着脖子讲话。想到这,忍不住怔怔说:“你是李免没错吧。”   他摸不着头脑,笑回:“不然呢。”   我把侧脸抵在窗框,猛一阵凉麻痹了神经,觉得牙疼稍稍缓解,认真问道:“你对赵语静有没有一点点感情,喜欢,担心,内疚,同情,什么都好,有没有一点点?”   李免抿了抿嘴唇,也非常认真地回答:“最初有一点感谢,后来有一点同情,现在什么都没有。姜鹿,我没法左右她的决定,你能不能当她不存在?”   不能。   ----   后来我去了医院,领了消炎药。   期间让我妈把家里旧的相册寄过来,“只要是小时候的照片我都要,学校活动用得上。”   收到了足足五本,每本都有李免的身影。   拔牙回来那天,头晕,满嘴血腥味,止血棉一塞进去就浸透。快十点,我抱着那些相册从宿舍出发,直奔西门的奶茶店。   卷帘门已经拉上一半,躬身进去,看见赵语静在洗杯子。   我把相册往点餐台上一放,回身卷帘门拉到底,整个动作不过五秒。   “你干什么?”她关了水龙头。   “让你弄清楚他到底是李免还是周免。”我口齿不清,讲着话顺嘴角还流出点血水,随手一擦。“来吧,咱们就在这耗着,耗到你想通为止,一天,两天,谁都别出去。”   智齿还是要拔掉。   ??037 20岁有20岁的事   一进门就发现玄关放着两个纸箱子,看起来是水果,冰箱都快堆不下了。   边脱鞋边喊了句:“李免,水果你买的吗?”   “……啊?”声音慌慌张张的,桌椅弄出些动静。我探身看了一眼,书房门关着,门缝透出光来。   “干嘛呢?”说着踢掉鞋,随手把包扔在沙发上,几步过去推开门——   这人站在大敞四开的窗边,风往里灌,他往外挥,正在散味。再低头,几乎完整一根烟按灭在可乐罐上,看样子刚抽。   “你不是说你要戒烟吗?”我看他衣角被吹得翻起,皱眉摆摆手,“窗户关上吧,冷死了。”   “哎。”老老实实。   “你烟哪来的啊?”我扒拉两下桌子,发现烟盒,“外国烟,哪来的?”   “徐之杨给的。”   “骗人,他知道你要戒烟还能给你烟?我不认识徐之杨是吗,他是这么不靠谱的人吗?”   “真是他给的。”他摸摸后脖子,垂眼说道,“就他回国那天给我的,当时还没说要戒烟。我刚才一翻兜才发现,想说浪费也不好吧,这也是心意……”   “……我收走了。”   “哎。”   正要转身,顺手就掂了掂可乐罐,至少还有一半。我递过去个眼神,李免捂胸口状:“刚才吓我一跳,就给掐那了,可惜半罐可乐。”   犯了错就会装可怜,演技越发精进。   ----   回到客厅,这才有功夫脱外套喝口水。他把水果搬到桌上,说:“是你的快递,我刚才从物业搬回来的。”   “我没买啊。”   “车厘子,谁给你寄的吧。”   我一听,心里大概有数,凑过去看了眼箱子上的快递单,寄件人:赵语静。   “真是她寄的,怎么又寄东西来了啊,上次的还没吃完吧?”拉开冰箱门,一小箱猕猴桃放在那,还剩大半。   “啊,我真的是。”手拍脑门,靠在桌边看向他,“我都不敢给她朋友圈点赞了,点什么寄什么,给钱还不要,怎么办啊你说?”   “过年给她女儿红包发个大的。”   “……只能这样了。”   还真是,快过年了。   赵语静现在做微商,什么都卖,生意还很不错。前阵子卖家居用品,最近卖高档水果,只要我能用得上的,她每次都会寄点过来。   从不收钱。   为此我特地用旧手机卡搞了个小号,在她店里偷摸下单,算是支持支持生意。于是,我家这些产品总是成倍地出现,多到根本用不完,吃不完。   晚上我们窝在沙发看电视,茶几上摆一盘车厘子。我抱着手机下单,嘟囔:“吴承承太远了,徐之杨住址不知道定下来没有,魏潇空中飞人,只能给林孝诚寄两箱了。”   “嗯。”边搭话边往我嘴里塞车厘子,“他现在怎么样?”   “林孝诚?还那样,前段时间跟我要魏潇的微信,不知道在搞什么。”   “他没有么?”又伸过手来接果核。   抽烟被抓之后如此乖巧,我忍不住掀起眼去瞧他,憋着笑吐到掌心:“没有啊,他跟魏潇就没什么交集,哦,除了那次嘛。”   李免微微皱眉,总算想起来,仰脸叹道:“啊,郑老师。”   “对,想想他当时真的挺惨,现在放没放下都难说。”   话锋一转,我接着道:“不过以我现在的年纪,能理解郑老师,考虑的东西不一样嘛。当时咱们都太小,一牵扯到感情死去活来的,过去了发现都是小事。”   “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 30 岁,有你现在这觉悟。”   “也是哈,要是把 20 岁过成 30 岁,那也没什么意思。”   扯着闲篇突然就往鸡汤上靠,我俩都有点始料未及。沉默两秒,李免把我的手机拿走,车厘子也收走,说:“总之呢,就是 20 岁有 20 岁的事,现在有现在的事。”   “……什么事?”话没说完,他俯身压过来,樱桃味一下子填满口腔,有点酸酸的。   脖子梗着被他托住,渐渐支撑不住躺下去。这一口气倒不上来,喘着笑骂:“你干嘛,这就是你说的事?”   “不然我为什么戒烟呢?”   反应了几秒,他又低头吻上来,被我抵住:“戒烟是为了——?”   “嗯,这事听你的,但我要先准备吗不是。”边说边抓过我的手,轻轻握住放到耳侧,一点不耽误。   “李免你真是……”   这个人心里想着很多事,一步一步悄悄准备,既是优点也是缺点。我嘴被堵住,脑子也渐渐放空,直到整个人被一拽,才再度回过神来,“诶你戒烟还没成功啊,而且这个我也要准备的……”   “嗯,那就,”无暇分心的样子,“那就还是用一下。”   “……去拿啊。”   等他这短短的时间,刚才那句话忽然划过脑海。   20 岁有 20 岁的事。   ——   20 岁的赵语静还陷在莫名的执着里,我也脑热地捍卫自己的爱情,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单刀赴会。   第二天将近中午,李免“唰”地拉开卷帘门,眼前是满桌满地的照片,我侧倒在门口的长椅上,嘴角流着血;赵语静趴在桌子上,埋着脸。   相信他那瞬间一定停滞呼吸了,才会手足无措地跪到身旁,整张脸顿失血色。   我睡得太死,实际上那时候才刚躺下没多久。被他吵醒后试图睁眼,几下才成功,酸涩。下一秒意识到自己流口水了,“吸溜”一声合上嘴,顺手擦了一把。   智齿的伤口又出血了。   脑子昏昏沉沉的,反应了好半天,听他生气地喊自己名字:“姜鹿!”   “啊?”下意识应声。   “姜鹿!”重复地喊,这回是懊恼和后怕。   懵逼地坐起来,隔着点单台对上赵语静的眼神,她也醒了。四周散落着照片,几乎把地面铺满。   这时候记忆才涌回来。事实证明睡眠是多么重要,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逼着自己整夜不合眼的经历,神志会渐渐涣散,情绪会特别走极端,就像要崩溃。   昨晚就是这样,我拿着照片一遍一遍给她讲李免小时候的事。幼儿园玩泥巴,小学入学,升旗仪式,参加竞选,毕业,去北京,每张都是笑脸。   这个人从来不是她想象中的周免。   赵语静不想听,起初推我赶我,后来摔东西,照片还被她撕掉几张,再接着就是哭,一起哭,抱头痛哭。   两个人干耗,居然耗出种惺惺相惜来。其实赵语静对李免的感情很复杂,有喜欢的成分,更多是种基于同病相怜的依赖。   在黑暗里遇到的人,一点点善意都带来光。   我们说了很多,也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,好像屏障没有了,什么都可以分享。提起自己也曾经被排挤,还用甘蔗把人划伤,赵语静的语气羡慕又落寞:“我没你这么厉害。”   “那不怪你。”   有些底气是家庭和童年给的,但困于已经失去的东西,只会让未来更难。我建议她去高考,去读函授,当时正在学电子商务,还算个挺新鲜的东西,也一股脑推荐给她。   后来赵语静在西门又呆了段时间,有一天忽然不见了,奶茶店也换了新的店员。   再后来,当年的光棍节,淘宝双十一横空出世。也许她赶上了,因为不久之后,我收到一件来自淘宝店铺的快递,寄件人是店主,赵语静。   ——   时间走着,经过夏天,又入秋了。   我穿着露肩的红色礼服裙,脸上顶着整齐划一的浓妆,踩着高跟鞋,在人群中艰难穿梭。   李免脖子上挂着借来的相机,胳膊上搭着件大衣,远远招呼我:“你们不是快上场了,怎么了?”   “找林孝诚,这个人不见了。”   国庆前,排练数月的合唱终于要登场。只剩 15 分钟,明明前一秒还听他抱怨腮红像福娃,转头人就没影了,把我急出一身汗。   “人哪儿去了?”嘴里边念叨边找,学校剧场的后台好多幕布,一块块掀开,越走越深。   终于在一处转角停下来,呆呆看着眼前的画面。   林孝诚躬腰靠着堆起来的箱子,垂着眼,郑老师站在对面,仰着头,拿着把化妆刷在给他扫腮红。   动作很轻,颜色很淡。   我心里诧异,顺手去擦自己的脸,学院请的化妆师可不是下手重吗?都跟福娃似的。林孝诚居然有这种待遇。   然后下一刻,就看他倾身往郑老师唇角吻过去。她的化妆刷停在半空,我惊得手一抖把眼妆抹花。   ??038 礼堂   已经轮到我们候场,林孝诚才不紧不慢地走过来,没事人一样在我旁边站定,整理袖口。   瞥了他一眼,明知故问:“你去哪了?”   这人没回答,稍微聚神往我脸上观察片刻说:“你假睫毛要掉了。”   那还不是拜你所赐,索性撕下来先放他西装口袋,顺口道:“你的妆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?”   林孝诚满面春风,不得不深呼吸调整自己的表情,皱眉回答:“天生丽质吧。”   真是不要脸。我正想拆穿他,转头看见郑老师也过来了,依次帮女生整理仪表,交代着:“大家不要紧张,按平时排练发挥就行,没有问题的。”   快到我们跟前,目光扫过林孝诚,又垂垂眼轻声补充:“男生也整理一下自己的领带。”   这个音量也就辐射到一个男生。   他会意,低头去紧了紧领带,嘴角眼角全是笑,却完全不自知。说实话,认识林孝诚这么多年,不止一次怀疑他的性取向,只见撒网从不收线,原来是在等这一天。   喜欢这种东西也真是毫无道理可讲,人家是漂亮的音乐系老师,他一个滥竽充数的合唱队候补……看来这几个月林孝诚没少花心思,我知道他常常往音乐系跑,没料到真能成功。   整个人处在深深的震撼中,忽然感觉自己肩膀被拂过,是郑老师凑近:“哎,你眼妆怎么花了?”   “嗯老师……不小心碰着了。”看见你们接吻吓得。   “睫毛也掉了?”她从口袋里掏出假睫毛胶,分心问,“还在吗?”   我侧头去瞟林孝诚,他装作不知情挪开眼。明明在他西装兜里,这会儿倒避起嫌来了,重色轻友的东西!   “可能掉地上了。”   “那就……另一边也帮你撕掉吧。”   郑老师的呼吸慢慢清晰,身上说不清是什么香水味,特别好闻。她手很轻,专注又温柔,同是女生的我莫名心跳加速,和刚才的林孝诚产生强烈共鸣,忍不住再一次偷偷在身后比起大拇指。   舞台上的歌唱祖国到了尾声,把情绪拉满。我们站在两侧的幕布后等待上场,林孝诚拉了拉他的西装下摆,又回头看了一眼郑老师,意气风发踏进光里。   那时候谁会想以后呢。   ----   几个月的排练,十分钟的演出,就这么落下帷幕。   当然对于某些人来说,也许是开始。   林孝诚不见踪影,观众也很快散场,舞台灯光一盏盏熄灭,所有人都迫不及待迎接即将到来的长假。   只有我在洗手间磨磨蹭蹭,反手捣鼓自己的裙子,一枚别针掩住这里露那里,怎么都是露背装。   这红裙子是学院统一租的,廉价的绸缎面料,尺码偏大且质量极差,缝合处好多拆拆补补的痕迹。我本来用别针收紧后身,刚才退场有些乱,熙熙攘攘的不知道挂到哪里,给钩开了。   这才进洗手间想调整一下,结果没使好劲,伴随“嘶拉”一声,马上感觉后背皮肤暴露在冷气里,彻底开线。   耽误了好一会儿,人都走光了。我胳膊酸脖子也酸,终于泄气地一垂手,听见闷闷的敲门声。   李免犹豫地喊我的名字:“姜鹿。”   “哎!我还在里面!”   “嗯……外面人走得差不多了。”   推开门探出个脑袋,安静的走廊上只剩他。我拘谨地招招手:“你那个外套借我穿一下。”   “就是给你带的,晚上冷。”毫无察觉递过来。   ----   李免的外套有种熟悉的味道,清爽又上头。我把领子竖起,那个味道就一直在鼻尖萦绕,心情大好,就这么边走边聊国庆节的安排。   话还没说两句,突然间两眼一抹黑,整个走廊陷入黑暗。   始料未及,也完全没察觉这时候已经人去楼空。我吓得一顿,去拽他的胳膊,反应了好几秒,低着声音开口:“……停电了?”   李免把手机屏幕按亮,摇头道:“好像是拉闸了。”   “啊?要关门了?”   “可能是。”   学校小礼堂有年头了,洗手间七拐八拐在走廊尽头,很是绕。两个人紧着步子往外走,经过偌大的舞台和坐席,阴森氛围达到一个极致。   我心里打鼓得厉害,踩着高跟鞋紧跟李免的步伐,从没这么如履平地过。终于到了门口,眼见他的手推上门板,不由得跟着紧张,然后是“当啷”一声响,锁链晃动的声音。   国庆长假前夜,我们被关在了漆黑的小礼堂。   ----   “我要先找下电闸……”   “都怪我耽误太多时间了,要放假了大家都跑得快。”紧抓着他的衣服絮絮叨叨,亦步亦趋,“嘶……你有没有觉得突然好冷?”   “心理作用。”他安慰地揽过我肩膀,“别怕啊。”   “这小礼堂得多少年了……特像恐怖片里那种。”就是控制不住脑子里浮现这些有的没的。   “上世纪的建筑吧。”   暗红色的幕布,磨损的地板,破旧的座椅,在黑暗中完全呈现另一种画风……我大气都不敢出,跟着他上几层台阶,摸到一个房间门口。李免用手机屏幕去照,歪歪斜斜的牌子上写了三个字,控制室。   他转了转门把手,低声说:“锁了。”   边上有个封闭的小窗,借着微弱光亮往里看去,确实有电闸和控制灯光的开关,奈何进不去。   我懊恼得直叹气,开始打电话求助。最先想到林孝诚,他大概率和郑老师在一起,没接。   又辗转联系到学校办公室,播出几通电话,都没有音讯。最后打给陈筱颖,她来了句:“这不正好吗,你俩就在那呆一晚呗。”   我起先是吓破了胆,压根没往这方面想,被她一激面红耳赤回道:“你瞎说什么呢……明天放假了要是还没人来怎么办?”   “白天学校有人,有值班的。”   “……那也不能住这啊。”压着嗓子。   陈筱颖在电话那头笑嘻嘻,估计在家边吃水果边讲电话,吧唧吧唧说道:“有什么不能的,这么大场地还不够你发挥的……还是不够他发挥啊。”   “你闭嘴吧,挂了。”   我放下手机,特意把屏幕翻转过去,让脸红藏在黑暗里。太安静,李免一定都听得到,轻咳一声说:“要放假了,确实不好找人,我们宿舍已经走光了。”   “那怎么办……”还真去试想呆上一晚,又摇头自我否定,“太冷,太黑了,手机也快关机了,主要是没有电。”   李免在门和窗户间踟蹰,忽然转头问我:“修门方便点,还是装玻璃方便点?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应该是门。”他评估损失似的喃喃道,“轻点的话,换个门锁就行了。”   “你要干嘛——”   话音还没落,“砰”一声,李免侧身用肩膀去撞门。我目瞪口呆,看他连续没几下,门吱嘎开了。   “这木头门好撞,还是那种老式的锁,也好修。”这人回身看我一脸痴相,补充道:“高中没少干这种事。”   ----   本着节约精神,只开了控制室和走廊的灯。   暖黄色的光笼着,一个控制面板,一张小桌子摆着杂物,两把椅子配着陈旧的坐垫,小小的空间显得很不真实。   我们就着两把椅子坐下,就像要促膝长谈,整个氛围不自然起来。这时候李免打开相机,把椅子挪近:“今天拍的照片。”   凑在一起,我把半张脸藏在领子里,偶尔发表评论:   “这张还行……这个模糊了……这是什么表情哈哈哈,删掉。”伸出魔爪。   “不要删。”抓住我手腕。   “很丑啊这张。”   “不会啊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全都是我,在补妆,在开小差,在等候上场,在舞台强光下半张着嘴。每一张,都是放大的自己。   禁不住抬头去看他:“拍这么多。”   李免不置可否笑笑,也注视回来。一时没人说话,只剩呼吸可闻,他低头靠近一点,被我抢先吻上去。   能感觉他愣了一下,然后整个人俯身过来把吻加深,手握上我肩膀,稍稍用力直接按在座椅靠背上。   心跳过速,千军万马踏过一样。但脑子迟钝,放空,好像在水里沉沉浮浮。   是因为缺氧吧,意识在飘,忽然被李免从椅子上拎起来。我连忙抓紧他衣领,本能一声闷哼,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个动作,已经侧坐到他腿上。   头发垂在他肩膀,几缕滑进颈间。李免帮我去挽,然后手从肩膀移到腰间,自然伸进宽大的外套。我残存的理智闪过,好像在担心什么,下一秒就僵住了。   李免也怔住,整个表情显得困惑又难忍,屏着呼吸没敢动。   对,因为裙子后背开线,他手掌直接覆在我内衣搭扣上。   ??039 谁带谁看演唱会   两尊雕塑。   我能感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,从气氛,到身体。整个脸在烧,蚊子似的吱声:“开线了。”   “嗯……”手还放在那,没敢再动,也没有移开。李免仰头看着我,暗暗加了把力,再度吻过来。   但这次明显不同,很快带上一种濒临失控的侵略性,呼吸都顾不上调整。我一时很不适应,整个人像被封印了似的被动,牙齿不断磕到他嘴唇,下意识往后躲。   被箍着,丝毫挪不开。   越来越紧,覆在后背的手心出了汗,让体温瞬间飙升。我实在喘不上来气,脑子黏糊糊乱糟糟,说不清是想推还是迎,忽然听到口袋里传来手机铃声。   很明显地,突兀地把一切打断。   响了有一阵,李免才停下来。两个人都有点仓皇,对视着自顾喘气,我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,又缓了几秒钟才接——   “找我干嘛?”是林孝诚回了电话。   “啊,”我缓缓站起来,转头蹲在了地上,断片似的组织语言,“那个,你在哪?”   “市区,怎么了?”   “跟郑老师在一起吗?”   “对。”   “那个,就是,我被关在小礼堂了,郑老师认不认识这里负责的人?”说着抬眼匆匆一瞥,李免弓腰撑着自己额头,目光交汇,他把我拽坐到椅子上,自己走去门边。   “关在礼堂了?”那边乐不可支,夹杂几句听不清的对话,又问,“你自己吗?李免呢?”   “……在旁边。”   “哦,要不呆一晚算了。”   我脸又一热,刚才的画面闪现,哑声道:“少说这些屁话。”   林孝诚笑起来,没多久戛然而止。我正要追问,听他装模作样回话:“负责小礼堂的老师回家了,钥匙也带回家了……这样吧,我去取钥匙,回学校帮你们开门。”   “啊?”受宠若惊。   “嗯。”   这一声答应得不情不愿,被人拿枪逼着一样。果然片刻之后,他像是走到什么空旷处,愤懑道:“姜鹿,我真多余给你回这个电话,我们正要进电影院诶!今天人多票很难买诶!她非叫我回学校给你们开门我靠……”   不甘心地深呼吸,他说:“我跟你讲,你欠我个人情。”   ----   没想到,欠林孝诚的人情很快找上门。   那学期我大三,开始准备考研。也是为了跟李免呆着,国庆放假留在学校复习,没有回家。   合唱结束的第二天,我们坐在自习室共享一对耳机,听周杰伦。接近中午,人走得差不多,窗外有风吹进来,mp3 里在放半岛铁盒。   我走神了,觉得这一刻弥补了某些缺憾。如果自己没搬家,始终紧紧拽住李免,我们的高中会不会是现在的画面?   胡思乱想着,他手指在桌面敲敲:“累了?”   “……”若有所思摇头,问道,“你说今年杰伦还会出专辑吗?”   “会吧,每年一张。”   “可他今年忙电影,现在已经 10 月份了。”   “去年也是 10 月份发的。”   我皱眉,之前已经听说些小道消息,大胆提议:“那我们打赌。”   “赌什么。”   “就赌,以后是你带我去看他的演唱会,还是我带你去看。”   他笑:“好啊,成交。”   我也不知道自己瞎起劲什么,好像未来近在咫尺,跟着嘿嘿直乐。书反正是看不下去了,干脆侧头趴在桌子上看他。   这人很快绷不住,假正经道:“你要是看不进去,不如不要在这拘着。”   “我只是休息一会儿。”   李免也俯下身来,侧脸贴在桌面,鼻尖离我仅一厘米。四目相对,呼吸变得小心,听他说:“考研之后想干什么呢?”   “嗯……没想好,考上了就继续读书啊。”   “想考去哪里?”   “留在北京?”   “你有没有想过,我迟你一年毕业?”   “所以我才想留在北京啊,学弟。”   他展展眉,下巴抵在桌上,陷入思考。画面静止一般,猛地被手机振动打破。我脸一麻,“噌”地弹起来接听。   是我妈,神神秘秘地聊起林孝诚。我听得云里雾里,好半天才捋清楚。   是这么回事,林孝诚本来国庆节要回家,机票都买了,又临时反悔。他爸妈觉得事有蹊跷,花式追问下,这厮说是为了陪我考研复习,所以才不回家。   现在话传到我妈耳朵里,已经变了味儿,转头来质问我:“孝诚跟你在一起吗?”   “没有。”斩钉截铁道,但想起欠他的人情,不得不帮忙找补,“他回宿舍了,下午再来复习。”   “你俩是不是想考一所学校?鹿鹿,你跟妈说实话,你俩是不是谈恋爱呢?”   “哪儿跟哪儿啊?”我埋着头讲电话,不想让李免听见,“不是,你别瞎猜。”   “你林叔叔可说了啊,孝诚最近很不对劲,肯定有情况,原来是为了陪你。”家长们已经达成共识,先入为主了,“其实这是好事啊,有什么可瞒的呢?你说实话。”   “我说什么实话啊我。”叫苦不迭,说林孝诚搞师生恋?他爸会不会打断他狗腿?   但这个锅砸自己头上,也背不起啊。   想到这,后悔没有早点招供出李免。主要是近段时间,家属楼的叔叔阿姨开始重新联系上了,契机也很让人哭笑不得,是因为 QQ 农场相互偷菜。   一联系,没别的,就聊这些孩子的事。我妈这才听说李免高中的荒唐事,不止一次发表感慨,诸如原来当初他受那么大影响,家庭变故容易改变孩子性格,以后恐怕是个问题等等。   她没恶意,但在我听来,不那么舒服。   每次都这样被堵住了嘴,想着找机会告诉她,一直拖到现在。我握着电话进退两难,把心一横道:“我跟李免在一起。”   “这孩子才大二就开始准备考研了啊?”   “……”理解岔了,而且他从来没有考研的打算。   “那看来李免上大学是知道学习,找着正事了,这都落后一年了……诶我都被你带跑了,你先说说跟孝诚的事。”   “什么事,他谈没谈恋爱我哪里知道?”   我厌烦得很,对她的直白偏见,也对自己的鸵鸟心态。敷衍两句挂断,悄悄去看李免的反应。   若无其事在看书,两边耳机都塞得好好的。   ——   2009 年的最后一天。   林孝诚跟郑老师的地下恋情进展顺利,我帮他圆了很多谎,有时候心虚,但看他幸福那蠢样,又觉得值得。   几乎一个学期没见到徐之杨,变化不大。他忙着准备各种考试,把自己校园生活塞得满满当当,估计大四会出国实习。   魏潇又换了酒吧,舞台更大,可以开小型专场。跨年夜我们聚在一起,边喝酒边听她唱歌。   两个男生接连碰杯,我手撑下巴直勾勾盯着,适时提醒:“你们再喝多,我可拖不回去啊。”   “不会不会。”   结果零点倒数的时候,李免和徐之杨已经嗨了,恨不能站到桌子上。魏潇在舞台冲我们招手,俩傻子搂着我一起回应,嘴里含糊不清喊着:“五,四,三,二,一!”   2010,在北京的第三年。   凌晨,从酒吧出来。我拽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李免,冒雪在路边拦出租车。   结果我妈来电话了,问跨年结束了没有。本来报个平安的事,不知不觉聊了很久,忘了话题是怎么开始的,也许她又提到林孝诚,也许根本就是我主动坦白。   李免靠在我身上,我靠在电线杆子上,像两个将倒的多米诺骨牌,就这么站在雪里讲电话。   我发现大人们都很双标。   之前说李免是从小看到大的,有对象了还要给把把关。现下知道对象就是自己女儿,懵了。   我妈很困惑,她竟然真的没看出端倪,电话那边想说什么,欲言又止。我知道她的种种顾虑,反驳的话早已打好腹稿,但最后只听到一句:“你喜欢就好。”   挂断电话,如释重负。转头看看李免,呼吸均匀,闭着眼睛,睫毛上结了一层霜。   突然兴起,我对他说:“周杰伦果然没发新专辑。”   “所以是我带你看演唱会。”原来醒着。   ??040 毕业(上)   惨白的灯管,局促的桌椅,上面叠着厚厚的书本,放着各式各样的水杯。有人的时候,抬头满眼麻木的背影,没人的时候,桌上是各种手写字体:考研复习,勿收。   那年,我每天一半的时间都花在这间自习室,从早到晚。尽管修了双学位,仍然算是跨专业考研,一边搞毕业论文,一边忙着复习,焦头烂额。   感觉时间被拉得好长,回忆起来又转瞬即逝。在这样忙碌的毕业季,仍然发生了几件大事。   首先,徐之杨公费出国了。   那是个下午,我们去机场送他,周遭来来往往的人,有情侣夫妻在拥抱,有父母子女道着别,都是难舍的脸孔。   四个人聚在角落,氛围还算轻松。魏潇感叹:“徐之杨是我们这里面第一个出国的人,出息。”   “我小时候就觉得他会出国,像杨姨一样。”   我搭话,用胳膊肘碰碰李免,“诶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喜欢去他家吗?杨姨经常给我们放电影。那时候觉得他家特洋气,什么都好,就连洗衣粉我都以为是国外的。”   徐之杨笑,冲李免扬头:“后来不是还买了一样的。”   “靠。”李免眉头一皱,别过脸去,“忘了。”   “洗衣粉吗?”我哭笑不得,这么多年终于破案了,“原来你也跟风,我也买了一样的啊,难怪后来闻不出特别来了,大家身上都是一个味儿啊。”   说说笑笑间,徐之杨低头酝酿半晌:“我得进去了。”   心里忽然有点泛酸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生活中很多离别的场景,都和他有关,小学我送他离开家属楼,初中他送我离开家乡。现在这个人要踏出国门了,身为朋友骄傲又不舍。   徐之杨进入海关前,跟我们每个人拥抱。他虚揽过我肩膀,半认真地说:“如果李免欺负你,就偷偷给我打电话,回来给你出气。”   音量不高不低,正好传进大家的耳朵。   李免插兜站在边上,笑骂:“用不着。”   徐之杨也笑,随后大大方方掏出一张纸条递到我手里,上面真的写了一个陌生的国内手机号。   我们仨都有片刻的愣神,大概本以为是句玩笑吧。怔怔拿着展开的纸条,听他说:“收好啊,走了。”   最后用力拍了拍李免肩膀,转身进了海关闸机。   我把纸条叠好,塞进钱包的夹层,一时无话。三个人走出机场,阳光依然刺眼,魏潇停住脚,鞋上的金属扣被晃得闪闪发光:   “我回录音棚了啊,坐同事的车。”   有辆黑色的轿车驶过来,一个穿衬衫的男人推开车门,看样子三十来岁,跟我们打了招呼。   “我同事。”她简单介绍,弯腰坐进去,“先走了啊。”   车渐渐驶离,李免随口问:“是她那个经纪人吗?”   “应该是,叫陈斯文吧。”   ——   这就是第二件大事。   魏潇在北京漂了四年,从地铁站唱到小酒吧,曾经一双靴子穿四季,赶场赶到鞋底磨薄,现在终于拨云见日,被人赏识签约了一家唱片公司。   这个伯乐就是陈斯文,后来成了她的经纪人。整个大四我很少见到魏潇,她忙着录专辑,还要抽空开专场,渐渐在圈子里有了一些人气。   复习累了的时候,我会去网上搜索她的名字,然后在贴吧和论坛里留言,像个小歌迷。   年前魏潇回了趟家,歌厅早就改成洗浴中心,她爸妈听说自己女儿居然成了歌星,一拍脑门说要重新开个 KTV。   她还在当初音乐学院排练室的窗前拍了照,告诉我吃炒面的小店还在,价格从 2 块涨到了 10 块。这张照片也更新在她的博客,配文:“一切开始的地方。”   ——   魏潇的父母有多欣慰,林孝诚的爸妈就有多垂头顿足,对比让人唏嘘。   嗯,第三件事关于林孝诚。   他家是做生意的,经济条件不差,父母从不指望他留京工作赚钱,最好的路子是多学点东西,读个研究生回家接手生意。   殊不知他那时最怕的就是继续读书了,一天当学生,一天就摆脱不了师生恋的困局。郑老师当时 28 岁,因为不敢公开的恋情,三天两头被热心长辈介绍相亲,推都推不掉,压力越来越大。   于是林孝诚卯足了劲留京工作,考研就别提了,天天泡在各种宣讲和招聘会里,面试一场接着一场,收敛起性子,变得温吞多了。   这种努力杯水车薪,尤其是和那些“成功人士”相比。我在学校门口见过郑老师的相亲对象来接她,也见过两个人在教学楼后面吵架,有天晚上和李免去西门闲逛,发现林孝诚一个人坐在沙县小吃店。   走进去,看他就着炖罐,一勺一勺往嘴里送。   “吼,还行,还知道养生哦。”我揶揄,等着他回怼。   比如,姜鹿你复习要补补脑子,李免你谈恋爱要补补身子。   但是林孝诚抬眼,轻描淡写道:“有点想家。”   回宿舍的路上,我和李免边走边聊,心情沉重。那时自己的压力也很大,考研失败就要面临异地,不敢去想。   我问他,有没有觉得林孝诚变了?   “因为有了特别想做的事啊,有了一定要坚持的原因。”   “那也不需要改变自己啊。”   他拍我脑袋:“那是不自主的,傻。”   很容易恼羞成怒:“哎别拍我,我脑子很重要的现在,里面都是知识。”   “哦是吗,让我看一下。”   李免的双手不由分说捧上来,目光在脸上流转。我被盯得不自在,开始乱动,听他认真说:“看出来了,知识都变成黑眼圈了,早点睡吧你。”   “我等会还想去晚自习呢。”   “休息一天吧,赶紧的,回宿舍睡觉。”   “自习室的书还没收。”   “我去给你收。”   “……行吧。”应景地打了个哈欠,去够他肩膀,“谢了啊。”   “说句话就完了?”   “嗯。”我笑,拔腿就要跑,被李免一把捞住,直接架到身后的矮墙上。   他手撑着墙沿,正好跟我高度相当,探过身来接吻。   “言行不一啊,不是叫我赶紧回宿舍么?”   “不差这点时间。”   ——   几件事交织,时间很快来到 2010 年的圣诞节。考研前夕,魏潇的专辑发行,在酒吧开了一场小型的答谢会。   我那时压力巨大,一方面支持她,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解压,和李免去捧场,结果刚出校门就碰见林孝诚了。   当年的圣诞氛围还很浓厚,下着雪,到处是红绿配色和圣诞音乐,哪怕再小的商家都要戴个圣诞帽,迎接节日商机。   我问他为什么没跟郑老师去过节。   他非常平静地叙述,郑老师相亲成功了,对方是附近学校的老师,博士毕业,本地人,有车有房,不秃头。   林孝诚甚至还没找到工作,就已经出局。我和李免无言以对,一时心软把他带去了答谢会现场。   绝对错误的决定,一个失恋找麻痹的人,去了酒吧,能有什么好事?   林孝诚从一坐到那就开始喝,魏潇出场的时候他已经醉了。大家在听歌,他就在底下嘟嘟囔囔,发出一种低声噪音,嗡嗡嗡得人心烦意乱。   “别喝了。”李免拿走他的酒杯,“你多了。”   “我没多,给我拿回来!”他声调陡然拔高,总算找着个耍酒疯的口子,开始嚷嚷。   我背过身偷偷添了大半杯雪碧,又推回去道:“你小声点,耍酒疯就出去啊。”   “谁耍酒疯了,”林孝诚含含糊糊扯住我袖子,努力想把话讲清楚,“姜鹿,诶你,你帮我打个电话。”   “……”我知道他想打给郑老师,可追问还有什么意思,性格不要了,连尊严也不要?“别打了,跌份。”   “你就帮我问问她。”舌头捋不直,“你问问她……”   “你还想问什么啊?”自觉语气重了。   他盯着我,忽然猛抽口气,像是抑制要流出来的眼泪。下一秒就掩面靠在椅背,又哭又笑说了句:“操,我是孙子。”   我第一次见到林孝诚哭,甚至怀疑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哭。当下愣住了,然后和李免交换眼神,决定撤。   我俩起身去拉林孝诚,谁知这人劝不动,也拽不动,拉拉扯扯制造出更大动静,惹得别桌频频回头。   他口齿不清地耍赖,无非就是要打电话,否则不走。   李免耐心告急,抢过他手机没两下就拨出去,无人接听。紧接着又用自己的手机拨相同的号码,被我按住:“没人接就算了。”   “你得让他死心,就今天,索性折腾完吧。”   一秒,两秒,三秒,李免开口了:“郑老师,林孝诚有话跟你说。”   手机递到他耳边,林孝诚懵了似的,刚说了句喂,就没有下文了。我看着他定在那,好半天,忍不住插嘴:“你说话啊,不是要问她吗?”   李免抽出手机,看了一眼,叹气道:“早挂了。”   那种憋屈真真切切传递到我俩身上了。我没喝酒都上了头,一遍遍重拨,一遍遍被挂断,后来对方直接关机。纵使有一百张嘴,没人听;纵使有一百个问题,没人回应。   林孝诚则完全失神,喝完自己那杯掺了雪碧的酒,又喝光李免的,接下去就乱了套了,他站起来拿着隔壁桌的酒,仰脖子就灌。   再然后,不可避免吵起来了,一度小范围失控。我和李免一边道歉一边架着他往外走,正好台上唱到一首关于爱情的歌,林孝诚这傻逼嗷一嗓子:“操,唱得什么玩意!”   就这句话,让魏潇的歌声戛然而止。   ——   “所以魏潇加他微信没?”李免在洗碗,忽然又想起这茬。   “不知道,没问,反正我说了魏潇懒得搭理他。”   “都是朋友,怎么不关心一下?”   “你八卦你去问啊。”我靠在冰箱上喝酸奶,他回头瞧一眼,把围裙一摘,撂下俩字,“你洗。”   “诶!”还没等说话,套在自己脖子上了,“你不是嫌我洗得不干净吗!”   “不嫌了。”   “这个人怎么这样……”嘟嘟囔囔放下酸奶,反手系上围裙,打开水龙头,刚按两泵洗洁精,他回来了。   往冰箱门一靠,捡我的酸奶喝:“林孝诚那是第一次见魏潇吗?发专辑那次。”   “是啊,在北京四年,楞是没碰着过。”   “那算是不打不相识了。”   “诶,也是哦,”我湿着手去挽头发,“还真的挨打了。”   ??041 毕业(中)   闹出乱子让我很自责,隔着人群跟魏潇摆手示歉,顾不上她有没有接收到,捂着林孝诚的嘴,和李免连拖带拽给弄了出去。   外头下着雪,天很冷,拉扯中他的外套落在了酒吧里,这人冻得哆哆嗦嗦,还在那回头喊,唱得什么玩意!   “你闭嘴吧!”忍不住吼道。   醉鬼没多大反应,倒把李免吓得一愣,心有戚戚:“帮他把衣服拿出来吧。”   “我去拿,你拽住他啊,可别让他喊了。”   然而一转身,分贝丝毫不减,吵得我脑仁生疼。真是败了,想着快去快回吧,刚要推门,里面出来一个人。   穿了件暗色的粗布棉衣,特别老的式样,在他身上有种莫名的范儿,反显年轻。陈斯文招呼我们:“进来吧,来休息室坐坐。”   ----   酒吧最里面有间办公室,他们借用来临时休息,居然还准备了一整套茶具。   陈斯文在泡茶,随口客套。林孝诚歪歪斜斜瘫在沙发上,消停了些,酒没醒鼻子倒还灵,含糊哼了句:“铁观音?”   “对。”陈斯文瞥了眼茶几上的包装袋,大概觉得他是看到了,顺手递一杯过去,“来,醒醒酒。”   其实林孝诚是闻出来的,他老家有茶园。   这人呷口茶,然后把手一垂,握着茶杯沥沥拉拉,直接从衣领洒到裤子,皱眉道:“茶,挺好……水不好,浪费了。”   李免接了过来放在茶几上,替他道歉:“不好意思啊。”   “没事儿。”   陈斯文没大在意,反而看了眼烧水壶,笑道,“他们用了自来水烧的。”   林孝诚兀自砸吧嘴,喃喃不停:“浪费,好茶都他妈被你们浪费了。”   我尴尬得脸都变色,下意识去踢他的小腿。平时人摸狗样,怎么喝多了喜欢乱讲话,出口成脏怼天怼地的,当着郑老师倒是屁都不敢放一个,怂包!   哪里还坐得住,只好作势起身:“那个对不起啊,他一喝多就胡说,要不我们就先回去了。”   “等等魏潇吧,快结束了。”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原因,陈斯文看着温温和和,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场。   他边泡茶边盘着手串,有一搭没一搭跟我们聊着,好像总能找到话题,又好像什么都没说。这样过了半小时,魏潇那边散场了,她疲惫地进了门,看了看我们仨,哑着嗓子说:“走吧,今晚去我那住。”   ----   这才知道魏潇换了房子。   两室一厅,精装修,租的。魏潇去卸妆,我和李免在客厅晃悠,留意到桌子上摆了套茶具,对视了一眼。   她可从不喝茶。   杂乱的脚步声把思路打断,林孝诚不知道从哪摸了两瓶啤酒出来,跌跌撞撞奔沙发去了。   “你哪儿拿的?这不是你家。”我跟在他屁股后面,喊道,“李免,你也不拦着他!”   李免一副有心无力的样子,好似动手去拉扯,实际是怕他摔着,来来回回两句“别喝了”,毫无力度。我发现了,男人的共情一旦产生,就会相互打掩护。   好像当初他和徐之杨抽烟被抓包那样。   我拿他俩没办法,又觉得这样不行。骂也骂了,劝也劝了,好不气馁,听见身后当啷一句:“你让他喝,直接喝醉睡一觉就好了。”   魏潇擦着头发走过来,接着说:“李免,厨房还有酒,啤的红的都有,帮忙拿过来我陪他喝。”   “嗯。”这人就去了。   “诶不是!”我愣愣看着他们,半天说不出话来,“怎么就又要喝上了,你们都纵容,敢情就我一个恶人是吧!谁还没个压力了,耍个酒疯就能解决了?我靠我马上考试了我压力还大呢!”   “……对对对,姜鹿你要考试,早点睡觉去。”她说着揉揉我后脑勺,往卧室方向带。   “我睡个屁!”  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沙发窝着。昏昏沉沉地靠着李免睡了好几茬,中间数次被林孝诚和魏潇吵醒。   他俩喋喋不休地讲着什么,其实完全前言不搭后语。林孝诚翻来覆去就是郑老师那点破事,魏潇从房租说到理想,从唱片说到爱情,亢奋时嚎两句,林孝诚让她闭嘴。   然后“啪”一声,我彻底清醒了,李免也稀里糊涂坐直身,看到魏潇一巴掌拍在林孝诚脸上。   定格片刻,她半眯着眼睛,豪迈一抬手:“唱得什么玩意!你说得好!什么他妈的爱情!”   我很困惑,完全看不懂这个走向了,悄悄又闭上眼。   ----   第二天一早,发现自己枕在李免腿上。他仰着头,就这样睡着了,呼吸平缓,胸膛微微起伏。   林孝诚趴在茶几上,魏潇缩在单人沙发,满地的酒瓶子。我蹑手蹑脚起身去洗手间,对着镜子抹了把脸,无意间瞄到台面上的剃须刀,成对的牙刷,还有男士洗面奶。   “陈斯文偶尔住这。”魏潇不知什么时候靠在洗手间门口,轻声说。   我说不上惊讶,昨晚看到那套茶具就猜了个大概,应她:“你们是在谈恋爱吗?”   “不知道算不算。”   “什么意思?”顺手关上水龙头,联想到陈斯文的岁数,恍然道,“他结婚了!?”   “离婚了,有个女儿,今年要上小学了。”   我一时难以消化,皱着眉迟疑半晌:“那你们……”   “他不考虑再结婚,也不想公开,我也不知道这算什么。”魏潇说得很冷静,像是讲别人的事情。我无言以对,竟然给不出任何建议,听她又说:“我的事你不用想了,你好好考试。”   “魏潇……我还是觉得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客厅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。酒瓶子倒了,林孝诚正迷蒙着眼睛坐起身,抓自己头发。   魏潇不再继续话题,从柜子里掏出个塑料袋去收酒瓶,林孝诚懵逼地看着她忙活,探出身问我:“这是?”   “……魏潇,我发小,昨天唱歌的。”   “哦,你好你好,林孝诚。”他动作迟缓地帮忙,顺手把李免拍起来,做口型,“我们怎么在这?”   “断片了?”漫不经心反问。   “就记得去酒吧了。”   “嗯,挺好。”   林孝诚自觉不对劲,又回忆不起来。兴许是不舒服,他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,嘶一声:“有点疼。”   李免一阵好笑,没有搭话。魏潇麻利地扎紧塑料袋,把酒瓶子挪到门口,说:“你们等会下楼顺手扔了。”   我们仨简单拾掇,匆忙回学校。临走的时候,林孝诚再三客气,又像个人了:“早就听姜鹿说起你,是个歌手,昨晚听了确实好听。还留我们借宿,真是打扰了吼,谢谢你。”   魏潇目光停在他略红的半边脸,悠悠回答:“不用谢。”   ----   那次醉酒后,林孝诚南下,在陌生城市找了金融机构的工作,既没有留在北京,也没有回家。   我也结束了考试,为了等李免期末考,独自在宿舍体验放纵的生活。白天呼呼大睡,晚上熬夜补电视剧综艺,黑眼圈比复习时还重。   当年班里近半的同学都考研,一起吃饭庆祝脱离苦海。我们在西门的饭店开了包厢,吃到后面个个如泣如诉,念叨这一年来的辛苦。   所有人都喝多了。   毕业总能和醉酒挂钩,哪怕从前不常喝酒的女生,也举起杯。多少情侣分手,多少朋友离别,心里多少怨怼、辛苦和如释重负,都借着酒精抒发了。   脸很烫,胃里难受,甚至还吐了一次。隐约记得自己坐在椅子上昏睡,被人叫起,眼睛睁开条缝,看见李免的脸。   我挂在他背上,手使不上劲一路往下滑,又被提起。反反复复像小时候滑滑梯一样,觉得很有意思,开始故意沉着身子往下坠。   他在雪地里叹气,好大一团雾。   ----   这些零星的画面,半睡半醒间不断闪过脑海。   然后是急促地吸一口气,意识回来了。我有强烈无法呼吸的感觉,胸口勒得难受,本能地把内衣拉起个空隙,才顺畅地喘上气。   接着反手去解搭扣,发现系在最紧的位置。   ……这就不对了。   是这么回事,那时候忽然流行穿小一号的内衣,以便显得胸更大,我相信并且实践了,天天把自己勒出印子。   所以从来不系最靠内的搭扣,那样会紧得没法呼吸……这内衣绝对不是我自己穿的!   想到这猛地坐起身,眼前是小旅馆俗不可耐的墙纸,低头是粉色印花被子,压着心跳慢慢掀开一角……衣服还在。   脑袋空白一片,安静了几分钟,找不出半点头绪。隐约记得昨晚散伙之后见到过李免,小心翼翼喊他的名字。   没人回答。   ??042 毕业(下)   我撑起身想下床,整个人还处在宿醉乏力的状态,胳膊一软往后倒去,脑袋撞到了床头。呲牙咧嘴间,忽然对这个动作有印象,好像被谁钳住肩膀往上提,仰着头直接抵在装饰板。   对方反复问着问题,重重喘着气,轻轻问……   下了床到处翻找手机,在床头柜的缝隙发现它立在那儿。伸手去够的时候,也觉得似曾相识,是不是捡过了,可怎么还在这儿呢?   画面零碎又模糊,分不清是昨晚的事,还是最近看的电影片段……毕竟一个人在宿舍,涉猎范围略广。我扶着额头,站在床边给李免打电话,关机。   想了好一会儿,抬头环顾这个房间,试图找回点记忆。机械地一下下踢着床沿,床沿……   然后脑子终于派上用场,记起李免背着我跌跌撞撞进了房间,反脚踢上了门,因为骤然升高的室温,几步路走得气喘吁吁,终于停在了现在这个位置。   ——   他转过身,让我下来。   先前抓不住,这会儿紧紧捞着他脖子,怎么也不松手。李免特无奈劝说:“你别勒我,姜鹿,姜鹿你松手——”   我双腿挂不住了,啪唧拍在床上,接着整个身体往下坠,还卡着他脖子。李免嗓子一紧,猛地发出被锁喉的声音,仰面也跟着倒下来,一半重量压在我身上。   “起开!重!”本能地瞎扑腾,伴随阵阵咳嗽声。   他起身缓了好一会儿,跪到床上把我抱正,去解我外套。迷迷糊糊看到李免的脸晃来晃去,手脚不利索似的,半天解不开。我又热又难受,开始帮他脱自己的衣服,大手一挥把羽绒服甩到边上。   然后接着脱,又要解开衫的扣子。能感觉他愣了一下,手僵在半空,然后拽过被角,往我身上盖。   “哎我热啊……”不光热,主要是勒得难受。本来内衣就紧,热胀冷缩一下,黏黏糊糊箍在身上,简直喘不上气。   开衫褪掉,就剩一件套头的。我两手交叠正准备往上脱,被李免用被子死死按在了床上。   “你能睡觉吗?”他问。   “太紧了……”嘟嘟囔囔,在被子里扭来扭去,反手去解内衣搭扣,胳膊被束缚着,怎么也不成功。   “你干嘛?”   “太紧了!”   李免犹犹豫豫地松开压着的被角,看了半晌,极其压抑地吸一口气,喊我名字:“姜鹿,能不能老实睡觉。”   我没应声,专心和搭扣较劲,挺着胸两只手都背到身后,终于——   呼吸怎么这么畅通,我靠,爽!结果还没倒过气来,下一秒嘴就被堵住了。李免侧撑着胳膊,俯下身吻过来,手顺着脸颊、脖子、肩膀往下移,不疾不徐,一寸寸地挪。   可我胳膊还压在自己背后,身上重量增加,登时难受出声,化成闷哼。一边被动地回应,一边胡乱抽出手,也许这过程碰到了羽绒服,就听啪嗒一声,兜里的手机掉了。   这下稍微回了点神,分心想去捡,被李免抓过手腕,不由分说锁在头顶。   “我是谁,姜鹿。”   一巴掌糊在他脸上,从额头到下巴一通乱摸。   “嘶,”他别过脸躲,追问,“不认得?”   没好气嘟囔:“李免啊……我又不瞎。”   这人顿了几秒,好像对答案满意了,猛地把我拎着往上提。肩膀移到枕头上,脑袋反而仰下去,抵在床头。   来不及反应,李免再度低头覆上来,嘴唇发烫,从耳垂吻到锁骨,手探进衣服扯下肩带。那瞬间打了个寒颤,随后潮热,酥麻,羞耻接踵而至,搅在醉酒的脑袋里,难受至极。   下意识伸手抵住他,像拒绝又像支撑,完全没有力度。我仰着下巴,大脑充血一样混沌,嘴里含含糊糊忘记说些什么,直到他动作缓下来,手停在腰间。   “知道现在在干什么吗?”   “知道吗姜鹿?”   ……   重重喘气,轻轻问,重复,一遍遍重复。回答不出来,酒精开始起作用,我一个人好像分成两半,身体反应剧烈,意识又迷迷糊糊,伸手去勾他脖子,眼皮却越来越重。   长长的沉默和定格后,李免狠拍自己脑门一下,翻身坐到床边,呼吸带着燥闷,叹口气走去洗手间。   再后来,稀里糊涂地被捞起来,头靠在他胸前。李免环抱着我,仔细地把身后的内衣搭扣系上,弄了好半天,系在了最紧的位置。   ----   我呆站在那回忆这一切,满头冒汗,心跳过速。看了眼时间,将近 12 点了,这人去哪了?就这么走了?   穿好外套下楼,吧台那哥们又在玩电脑,瞥过一眼:“退房?”   “对……”皱着眉思考状,“那个,我有点忘了,房间钱付了吧?”   “对,押金找你。”   “……不是我付的吧?跟我一起来的人呢?”试探地追问。   他递来一个调笑的眼神,让人很不舒服,当即接过钱转身要走,听到回答:“这不来了。”   然后我就看见李免拎着两盒外卖,推门进来了,看上去蛮疲惫的,顺口冲老板说:“续一天。”   两个人往楼上走,脚步声交叠。我有些扭捏,刻意找话题道:“你干嘛去了?给你打电话关机啊。”   他从兜里掏出张准考证,这才想起来李免今天专业考试,关机是因为在考场。我蔫了,边开门边说:“结束了吧,那还续一天干嘛啊?”   “我今天考试,昨晚被你折腾到凌晨,几乎没合眼,考场上差点睡着,你说吧怎么补偿我?”   谁折腾谁啊?我是没料到他还能恶人先告状。本来不好意思提,既然如此也都别要面子了:“我怎么折腾你了,明明是你——你是不是动我内衣了。”   他拆开外卖包装,拿出碗粥摆我面前,说:“对啊,我没发现你喝多了就爱脱衣服,好不容易给你穿上,十分钟你就去脱,一晚上什么都没干,就给你穿衣服盖被了。”   惊呆了我,不怪今早被勒醒,看来半夜已经醒过无数次,每每自己解开,都被他重新系上,什么毛病?   ……也相当于,那番过程重复了无数遍?李免又忍住无数遍……   但不管怎样吧,硬着头皮回嘴:“那你可以不用管我啊。”   “我不管你,好啊,那我也管不了自己。”   我想了想没吱声,闷着头喝粥,偷偷瞟他几眼,问:“你昨晚跟我一起睡的。”   “那不然我睡地上?”   “你干嘛吃了枪药一样?”我都没搞明白形势怎么就逆转了,好像自己理亏似的。   “姜鹿我跟你说,以后不能这么喝酒了,如果不是我送你回来怎么办?有没有想过?”   “……不是你我也不会跟着走啊。”   “你都喝糊涂了,哪还有什么分辨能力?”   “我怎么没有,你问我知不知道你是谁,我是不是说了李免。”   他愣住,可能没想到我还记得这些细节,空气忽然沉下去。我被盯得脸热,又低头喝粥,一副憋屈表情。   李免没吃,撑着额头叹气,缓缓开口:“胃还难受么?”   “不难受。”   “头疼?”   “有点。”   “上午睡得好么?”   “不好,喘不上气差点憋死。”   “怎么?——”   “我内衣那么紧你看不出来啊?都勒出印子了还给我系最紧的,我根本喘不过气,你还占理了在这里凶什么凶啊?”   李免被怼得说不出话来,磕磕巴巴解释:“我没有凶啊,我就是想说,自己在外面酒还是不要喝太多……”   他蹲下来,一本正经道,“而且我也不知道那个……内衣紧啊,你老是脱然后动来动去的,就……我是个男的好吧。”   我真没想到有一天会和李免探讨内衣大小的问题,还是以闹别扭的形式,电影里可不是这样演的。   没什么台词好说,嘀咕一句:“算了,你吃饭吧。”   “不饿,补个觉好不好。”   “你还得寸进尺啊?”   ——   他依然蹲着,仰头来吻我,手掐住腰往自己的方向带,好像来得突兀,又自然而然。   我估摸这人半夜就想好了,指不定咬牙盘算了多久,才能回来第一句话就是“续一天”。   几乎伏在他肩膀,被抱到床上。李免有意让我回忆,重问知不知道现在在干什么。   空气里好像又漫出昨晚的酒味,我说不知道。   他说:“那我也管不了了。”   整个世界有节奏地摇晃,意识被撞散,能抓紧的只有对方,也万分庆幸那个人是他。   ??043 你幸福吗   2012 年,生活以新的面貌继续。   我考研失利,没有留在北京,阴差阳错调剂到家里的一所大学。爸妈倒是很高兴,开学那天忙前忙后地张罗,从洗漱用品到床单被罩,准备个齐全。   就这样住进新的宿舍,有了新的舍友,也顺利开始了研究生生活,已经半年之久。偶尔怀念陈筱颖的聒噪,也挺想林孝诚那张贱兮兮的脸,周末再没有魏潇和徐之杨相约,我会回家蹭饭,翘着二郎腿躺床上听歌看小说,好像回到了高中。   最大的问题是,不习惯李免不在。   异地把情绪放大,让甜更甜,苦更苦。那阵子微博刚流行起来,我们起了相似的名字,分享每件小事;晚上常常在宿舍走廊煲电话粥,黏黏糊糊;会给对方寄东西,整盒的小纸条,写上不同的话,让他每天打开一张,现在想想简直土掉渣了。   也有难受的时候。生病,节日,以及每个想见见不到,需要却联系不上的瞬间,距离都会再给你捅把刀子。   尤其是李免有过失联的前科,如果说这段感情里我有那么点不安全感,根源就在这儿,直到现在都不喜欢他长时间出差。   所以临近毕业他越来越忙,我也就越来越没底,矛盾越积越深。他要去哪工作?有没有为以后打算?异地要持续多久?我急于确认,哪怕只是一个表态。   这时候李免的臭毛病又犯了,没把握的事情半点口风不透,始终含糊其辞,自己在那忙活。   不可避免开始争执,冷战。也许见面一个拥抱就能解决的小事,远隔千里时轻易被点着,终于闹了一回分手。   那是 5 月份,我在电话里提的。他一愣,被打了个措手不及:“姜鹿,这话不能随便说的。”   南方已经很热,走廊没有空调,站一会儿就满身汗津津。我握着手机沉默,明知道冲动了,还是嘴硬:“那你说怎么办?你根本没想以后是不是?打算一辈子异地?”   “我怎么没想?”   “你想什么了?你是要过来工作,还是留在北京,还是去哪儿?你总要给我个奔头吧。”   “你再等等,我会解决的。”   “又让我等什么啊?你在想什么做什么,就不能说出来吗?你怎么老是这样啊李免?这点真的很讨厌你知不知道?”   他欲言又止,在那边深呼吸,一副不被理解的疲惫样子:“那你就当我没考虑吧,我——”   我气得挂掉电话。   然后鼻子一酸,眼泪就往上冒,抹得一塌糊涂,不得不往睡衣上蹭。独自站了好半天,才轻脚回房间,听见舍友迷迷糊糊地问:“姜鹿,又跟你男朋友打电话啊?”   “对不起啊,吵到你了吗?”压着哭腔。   “没事。”她翻个身,又睡过去了。   11 点,我悄悄躺下,听着静谧中的呼吸,抱着满腔委屈给陈筱颖发信息:睡了么?   过了五分钟,她回复:在加班,怎么了?   没人听出我的异样,没人开着夜灯看小说,也没人会陪着我翻窗出去上网了。有点想她,我好不矫情地发了长长一段话,这人回:有这时间悲秋伤春的,是读研太轻松了?   ----   其实读研之后,我有很多东西要补,也缺乏新闻从业或实习的经验。陈筱颖算是点醒我,无意间,她又一次发挥了这个作用。   很快通过导师的介绍,我进了日报社实习。带我的记者叫肖敬,算是同门师兄,早几年毕业。   见他第一面是在报社的工位,刚结束选题会。肖敬穿衬衫戴眼镜,看起来挺斯文,带着股虚伪的客气跟我打了招呼。   第二句话就把面具摘了:“导师交代的,我不好拒绝,但女孩子不适合跟我跑新闻。你就在社里整整报纸,学学编辑,到时候自己写段实习评语,我给你签字。”   “……这不合适吧。”好一盆冷水。   “没什么不合适的。”   “他让我来实习记者的,不是编辑,也不是……办公室打杂。”   “采编一体。”肖敬起身整理东西,冲旁边的人交代几句,又拍了拍座椅靠背,“你就坐我的位置,报纸可以翻翻,有时间改写一篇也行,回头我给你看。”   说完就往电梯间走,连句再见也没有。我愣神片刻,迈开步子追上去:“肖师兄,肖老师,我还是跟您一起去吧,我本科不是这个专业,咱们导师都嘱咐了要多跟您学点东西。”   “你就从看报纸开始学吧。”   “靠。”眼看电梯门关了,我小声偷骂。   在报社呆了一周,只见到他两面,报纸倒是翻了小半年的。肖敬执笔都是比较复杂的社会新闻,听说最近在跑农民工讨薪的报道,这一番事业天高海阔的,我哪里甘心缩在社里整理报纸,周末就跟导师打了小报告。   很奏效,第二天一到报社,被他叫了过去,装模作样地拿出一副眼镜,郑重放在桌面。   镜片是碎了的,镜框像被人踩过。   “在采访现场弄成这样的。”他瞥了一眼,真诚道,“跑社会新闻没那么容易,不是我不想带你,是你肯定坚持不了。导师跟文教版的主编也很熟,你不如去那儿。”   “他说那边是养老的。”   “采编的流程是一样的。”   “他说让我跟着你。”   肖敬眉头皱起来,默默把眼镜收回抽屉,沉吟道:“行,看你能坚持多久。”   他低头注意到我的坡跟凉鞋,更加放心地点点头。   ——   我跟着肖敬跑了一个月的新闻,从建筑工地到排污厂,从 CBD 到城中村,晒黑了一个色号,脚上磨出好几个泡。   时间被上课和实习填满,倒是分散了对李免的注意力。我一直以为他还在置气,自己也就不甘示弱,实际上那时李免忙到连睡觉都奢侈,几乎整天泡在实验室里,一边做毕业设计,一边准备考试,争取一个工作机会。   临近暑期,陆续来了几批实习生,都是大二大三的学弟学妹,我以年龄和资质取胜,俨然成为老大,闲暇时会率领他们聚餐唱歌。   那天在 KTV 喝了点酒,不知道谁点了首分手快乐,让我触景伤怀。抱着麦克风越唱越激动,正在情绪当口,突然门被推开了。   蓝色紫色的射灯照来照去,晃在了他脸上。李免随手按了墙上的暂停,伴奏安静了。   我还以为自己喝出幻觉了,怔在那一动不动,听他说:“我答应分手了吗,就快乐,高兴太早了吧。”   “……李免?”   他把我拽出去,穿过昏昏暗暗的走廊,嚷嚷吵吵的大厅,直接走到街上。夜晚的风依旧闷热,李免叹气:“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在外面少喝酒?”   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   “我来工作,9 月份正式上班,提前来实习了。”   “你来这儿工作?”   “嗯。”已经憋不住想笑了,他。   “什么工作?”   “实验室。”   “你一个本科生进什么实验室?”   “所以费了大功夫,女朋友都唱分手快乐了。”   我整个人还在半懵的状态,握着麦克风来回倒手,问了好多问题,自己都消化不了。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唱歌?”   “你微博什么都发,不是故意给我看的么?好像没别的粉丝了吧?”   后知后觉,又哭又笑,终于控制不住咧出个难看笑容。眼睛模糊,我意识到李免来了,这回没等太久。   ——   国庆后的第一周。   我在院门口的树荫下踱步,手上转着录音笔。一旁的男生有些不耐烦,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摆弄相机。   低头看看表,这人怎么还不下班?   “学姐,”男生终于吭声了,假正经道,“肖记者说是街头随机采访……咱们在这等了半小时了。”   “等里面的人出来,走到街上,不就是街头采访了么?”   他抿抿嘴,只好继续等。这是社里的实习摄影记者,今年来的少,统一调配,是借用过来的。   “诶,你叫什么名字?大几的?”   “林文昊,大三。”   “嗯。”我假模假式地点点头,“你知道这个专题吧,前几天央视搞的。咱们跟风策划了笑脸照,等会好好拍啊,还有,别跟肖老师说我们在这采的。”   “哦,知道。”   刚交代完,转头看到有人往外走了。我蹦了两下,发现李免的身影,穿着实验室工服,深蓝色,衬得人很白很挺拔。   侧着头跟人在聊什么,起先还认真,后面笑起来,直直走向我,背着夕阳。   “你干嘛来了——”   “这位市民!您好!”我打开录音笔,声音带着微微起伏,“我是日报社的实习记者,这是我们特别专题的街头采访,想请问您——”   “你幸福吗?”   李免愣在那,周围有人看热闹有人起哄。他哭笑不得,借用电视里的梗,试图蒙混过关:“姓李。”   我拿远录音笔,小声提醒:“不能这么说。”   “……幸福。”舔舔嘴唇,笑着想拦我,“别采访我。”   “是因为什么感到幸福呢?”   他摸了摸额头,稍作思考:“因为……你?”   使劲憋住乐,我回头招呼林文昊,名字到嘴边给忘了:“那个……学弟,来给他拍照,笑脸啊。”   李免更局促了,大概觉得自己被耍,在快门按下去的瞬间,忽然伸手揽过我脑袋。   照片定格,是他的笑容,和我惊愕扭曲的脸。   ??044 实习   这是片老房子,在一个长长上坡的尽头。   我一手拎着床上四件套,一手抱着个花盆,走得满头是汗,不得不停在半路,脱了外套系在腰上。   歇口气,给自己扇风,夹带一阵茉莉花香,心情大好。从这儿能看到李免的阳台,孤零零晾着两件衣服,我又来劲了,一鼓作气往上爬。   五楼,连呼带喘地,终于停在他门口。   ——   外面的铁门没锁,里头是掉漆的木门。我敲了没几下,一个男生顶着鸡窝头开了门。   “……啊,找周免吧。”他抬手压自己的头发,又反应过来帮我提东西,同时回头喊,“周免,你女朋友来了!”   手忙脚乱。   我有点不好意思,感觉这宿舍就像从没来过女生。在门口脱鞋,又听他说:“不用脱不用脱,也没有拖鞋,进来吧。”   房子是两居,刚好两个人住,没有客厅。他抱着我的花盆无处放,用脚踢了踢里屋的门,稍一用力直接踢开条缝:“赶紧,你女朋友来了!”   片刻,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。我俩站那等着的功夫略显尴尬,他低头解释:“周免好像在睡觉,我们这门坏很久了,没法锁,你要不直接进去吧。”   “没事。”   我盯着他手上的花盆,客套:“这个花挺重的,要不就放你这窗台吧,茉莉花喜阳,放这正好……我也没带什么东西来。”   “哎客气了,谢谢啊,”他喜滋滋放下,冲着阳光调整位置,“很香啊。”   其实我是打算放在李免的阳台,这才从花鸟市场一路抱过来的,好不费劲。心里正默默叹气,房门被拉开。   李免松松垮垮套着件长袖 T 恤,睡眼惺忪出来了:“怎么过来不说一声,那上坡很难走,我去接你啊。”   “没腾出手来。”我邀功似的拽过四件套,交代,“这个是我妈买的,说给你换上。”   “嗯。”他接过去,估计听到刚才的对话,特地探身看了眼窗台,“你带来的花?”   “对,摆点植物好,我从那个花鸟市场——”   话没说完,李免几步过去作势要搬走,舍友乱叫:“诶,说是喜阳,你搬哪儿去啊?”   “搬我阳台。”   “靠,真他妈小气。”   “叫你女朋友给你送。”   “我哪来的女朋友?”舍友翻个白眼,转头还是跟我客气了句,“喝什么不?”   “不用不用,”又气又好笑,尴尬找补,“我下回再带一盆过来,很方便。”   李免忙活着搬花,从阳台回来,拍拍手上的土介绍:“我女朋友姜鹿,我舍友,你就叫他小李。”   这才算正式认识了,我顺嘴说了句:“跟你同姓啊。”   小李反应不过来:“他不是姓周么?”   李免笑了,想了想拍拍他肩膀:“本家,我叫李免。”   ——   两个人换床单,面对面一抬胳膊,干净的蓝色腾空而起。李免忽然松开手过来吻我,床单落下来罩在头上,胡乱往后退,直接靠到简易衣柜上。   重心不稳,顺势往衣柜里头倒,被他捞住腰。床单洗过,晒过,混合着洗衣粉和阳光的味儿,很好闻,但越发让人无法呼吸。   李免一手扶着我后脑勺把吻加深,一手去扯身上的床单,也不知道碰着什么了,哗啦一声。   随后屋外也传来动静,小李在清嗓子。我脸涨得通红,半天才把床单扯掉,头发静电得乱七八糟,往门口瞥去。   那个门关不紧,总是有道缝,根本不隔音。   李免把床单一扔,搬了把椅子就要去挡门,这时候听见小李说:“那个,你们有需要我可以出去抽根烟。”   “没那么快。”他顺口回。   我脑一热,窘得人傻了,小李也半天没动静,过会儿听他说:“靠,你们就欺负人吧,我去实验室了。”   李免乐出声来,追了出去。隔着墙,两个人对话听得清楚。   “你去做什么?”   “雷电冲击。”   “不好做,你等我明天一起弄吧。”   “用不着,左右都是受刺激。”   两个男生笑骂几句,关门的声音传来。我留心听着李免的脚步,看见他出现在门口,揶揄:“你现在脸皮越来越厚了。”   “彼此彼此。”他走过来,挑眉道,“这几天单位都在传我接受了日报采访,他们说院长都没被采访呢。”   “哈哈哈哈。”我仰脸往床上一坐,说,“我不认识你们院长,不敢采访他。”   “啧,姜鹿,你学这个就是为了捧我是不是?”   李免俯下身来,捉住我的手按在床上,一脸认真:“你以前在广播站,让我全校出名,现在报社实个习,我又出名了,我很怀疑你学新闻的动机。”   什么歪理,我乐得喘不上气,被推着往后倒去。   ——   后来想起李免这句话总忍不住笑,顺着回忆又牵出小学竞选的事。   “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优秀的记者。”   还不是因为他一句话,改成了“成为一名大队委员。”   大人们说三岁看大,七岁看老。最近也常觉得很多事早早就埋下伏笔,我坐在公交车上边想边感慨,差点过了站。   到了报社,看见肖敬的工位旁站着个女孩子,白白瘦瘦的,扎马尾。人事介绍,这是新来的实习生。   “我已经带一个实习生了。”他分心拒绝,目光牢牢锁在电脑屏幕。   人事好说歹说,肖敬油盐不进。我在边上尴尬地用手指敲隔板,跟那个女生搭话:“你大几啦?”   “大二。”   “才大二就来实习啦?”   “嗯,我是学校记者站的。”   “社会新闻不好跑,”我不自觉拿起肖敬的腔调,“很难坚持下去的。”   “我就想跑社会新闻。”她说,眼睛特别亮。   我没话可说,只好点点头,看那边还在打太极。等了半晌,肖敬妥协了:“新来的实习生,你就跟着姜鹿。”   “啊?”被点名的我懵了。   “你都要研二了,带个大二的学生有什么问题?你们先搞个选题吧。”肖敬抬眼,“你叫什么?”   “陈燃。”   ——   我俩研究了好些天,几个选题都被肖敬否了,越来越沮丧。敏感的不让碰,负面的看背景,正面的没力度,中午在食堂吃饭,边吃边骂肖敬。   她很受挫,觉得现实和书里讲的不一样,一直念叨新闻价值,念叨专业主义,想去找肖敬辩论,被我拦住了。   结果半夜,这孩子又回血了似的,给我打电话:“我发现这单位大楼灯火辉煌的,到处是灯柱,太亮了晃得像白天。现在都倡导节能环保,这个太浪费资源了,而且是光污染。”   “什么单位?”   “机关单位吧。”她语气里带着兴奋,“他们更应该带头,你说这个选题行不行?”   我有点拿不准主意,犹豫地从床上坐起身,压着嗓子问:“你现在在哪儿呢?”   “就在这门口啊,等半天了,我要看看他们是不是整夜不灭。”她吸吸鼻子,好像站在风里。   “你……你先回学校吧,多危险啊。”   “没事,这对面有家 24 小时麦当劳。”   挂了电话,怎么也睡不着了。我爬下床,悄悄拉开窗帘,看对面宿舍楼暗着,再抬头,几颗星星忽隐忽现。   城市亮如白昼,让星空黯淡难现。   一拍大腿,胡乱穿上衣服,拿着照相机就溜出了门。   ——   我俩鬼鬼祟祟蹲在人家单位对面,拿相机拍照。   “学姐,你说这个选题能通过吗?”她手揣着兜,问我。   “说不准,先拍了再说。”   “我看过肖老师的报道,他关注留守儿童,帮农民工讨薪,为什么对我们限制这么多?”   “怕咱们应付不了吧。”   陈燃默默点头,许是蹲的时间太久,站起来活动双脚。我俩回到麦当劳,喝咖啡提神,被对面灯光晃着倒难以合眼,撑着下巴从议程设置聊到拟态环境,直到天亮。   那个选题后来通过了,但照片重拍,变成组图中的一张,并隐去了相关信息,过审时没再细究。事后有领导找过肖敬,谈话细节我们俩无从得知。   不论如何,消息见报的第二天,灯就暗了。夜幕降临,我和陈燃坐在麦当劳,举着可乐碰了碰杯。   ??045 没有理想的人也伤心   大约是一年前,年关将近,我微博刷到了女研究生自杀未遂的报道,撰稿人是陈燃。当时热度蹭蹭往上涨,舆情势不可挡,我太过震惊,全神贯注盯着手机屏幕,以至于完全没听见李免讲话。   “嘶。”直到被拍了下脑门,“看什么呢?”   “啊?”   “手挪一下,帮忙能不能专心点。”   “哦哦哦,”这才收回挡着的手,看他把春联贴好,退开一步问我,“有没有歪啊?”   “特别正,真厉害。”   李免哼了一声,对这种不走心的吹捧还是挺受用。他弯腰去捡门口散落的双面胶条,顺口问道:“手机上看见什么了?”   “网上爆出个新闻,有学生被导师逼得自杀了,还好人救回来了。”   “怎么总有这种事,”他边开门边搭话,“这新闻能发出来也是不容易。”   我跟着进了屋,往沙发上一瘫,若有所思:“这个记者我认识,当初一起在报社实习,我们都是肖敬带的。”   “是么?”李免回忆状,“我记得你实习完就打消当记者的念头了啊,人家正相反?”   “嗯……”我撇撇嘴,故作玄虚,“这就是命运。”   “你当时是闯祸了吧?我记得。”   “一起闯的。”   不是给自己找借口,当年确实和陈燃一起闯了祸,也把我们引向了不同的职业选择。   “那件事之后我不想当记者了,她反而坚定走这条路,是因为我们性格不一样。她本质是个乐观主义者,我本质悲观。”   李免斜靠在桌角吃牛轧糖,揶揄:“你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,没看出悲观。”   “那你就是没触及到我精神实质。”   他一愣,噗嗤笑出声,糖差点掉出来,咬在齿间含糊道:“那你本事够大的,藏了 20 多年。”   我正有感而发,难得带点深度,懒得理他打岔,继续讲:“当看到一些阴暗面的时候,人本能都会想逃的,但回过神去思考,会得出不一样的答案。乐观的人努力让事情变好,哪怕能力有限,悲观的人觉得这里好多苦难,需要另辟蹊径。”   李免沉默半晌,顺手扔过来一颗糖,随意说:“另辟蹊径也是为了让事情变好,鲁迅不是弃医从文吗,你是弃记从影,是不是姜经理?”   “什么啊……”毕业后进院线工作近 5 年,还算顺利。我被他逗乐了,把糖塞口里,讪讪回道,“升职还没准呢,别这么喊我。”   “没想到我娶了个女强人,何德何能。”他摇头道。   “哎你够了啊!”话是这么说,其实嘴角都咧到耳边去了,真是和李免一个德行。   笑完闹完,我安静下来,想起肖敬当时的评价。他说我是现实主义,陈燃是理想主义,可能有一定道理。   为了竞选宣传委员,给自己树立了当记者的梦想,转念就改成当大队委员;为了逃避高数,考研进报社实习,遇到阻碍,也不出所料地调转了方向。   没有理想的人平凡又现实。   至于陈燃呢,我早知道她会成为优秀的记者。晚上翻手机,看到肖敬也发了一则朋友圈。   他说:听说社里乱套了,一晃好像回到七年前。   ----   2012 年暑期,依旧在实习。那是很平常的一天,开选题会,我和陈燃在报社楼下碰见了,一起进门的时候,留意到一个老太太。   身材佝偻,头发半白,满脸褶子,表情痴钝。大夏天穿了件长袖衬衫,款式很像 80 年代女工着装,好几处洗脱色了。   她蹲在报社边的台阶上,离遮阳的门廊几步之遥,抱着一张黑白照片,和一块写着大字的纸板。我俩不约而同慢下步子,看清楚上面的字:   还我公道。   实际上报社门口常常出现这样的人,用笨拙徒劳的方式寻求曝光。时代走得太快,把他们远远甩在身后,网络话语空间扩大,对另一部分人来说是越发求助无门。   目光相接,读懂了对方的想法。陈燃无奈说:“我感觉她要中暑了,一点阴凉都没有。”   “因为保安不会让她靠近啊。”我叹口气,左顾右盼道,“咱们也管不了,要不给她买瓶水吧。”   看看表,时间尚早,我做了第一个错误决定。我俩在附近便利店买了矿泉水,递过去,被婉拒了。   她问我们是不是记者,眼睛浑浊但殷切。   当时光污染那篇稿子已经见报,陈燃回答是实习记者,被她小心翼翼握住手腕,像是抓住救命稻草。   我们俩站着,她蹲着,那种被仰望恳求的滋味特别难受,让人自然而然屈下膝盖……后续发展就是接二连三的错误。   我和陈燃花了 15 分钟听她讲述种种不公,由拆迁引发的一系列悲剧:活了大半辈子,家和亲人都没了,跟社会脱节,讨要公道四处碰壁。   她说,报社里的记者都是文化人,她信得过。   学新闻是为了什么?是不是该努力把这世界的沟壑填平一点!那种使命感冲上脑门,真能把人席卷得渣都不剩。我俩躲过保安,把老太太偷偷带进了社里,信誓旦旦要请肖敬主持正义。   ----   结果不如人所料。老太太没有呆在座位等我们,而是冲进了选题会现场。她信得过记者,大概信不过实习记者,得到伸冤的机会,就要用自己“闹”的经验。   我和陈燃傻眼了,但根本拦不住,很快就失控了。她抱着照片做到会议桌上哭嚎,去抓那些记者讨公道,嘴里喊着要去死之类的话,好像真的一仰头人就要过去。   没人敢动她,年纪大了,都怕闹出人命。混乱争执中,老太太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把纸钱往空中撒,一瞬间所有人都定住了,黄色的纸钱飘到头上,落在桌上,又被踩在脚下。   肖敬气到冒烟,大骂:“你们俩给我出去!叫保安!报警!”   ----   我和陈燃在楼梯间,并排靠墙蹲着。   说不出话来,还在害怕,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。好久,防火门吱嘎被推开,楼道灯亮起,肖敬沉着张脸走进来。   “谁的主意?”   “……我的。”我埋着头,闷声回答。   “实习不用来了,跟导师说我带不了你。”   陈燃听完抬头看看他,接话:“没有谁的主意,我们一起的。”   “那你也不用来了。”   我俩噤声,大气都不敢喘,楼梯间回荡着肖敬恼火的呼吸声。他原地绕了两圈,说:“实个习以为你们是谁,救苦救难的菩萨,主持正义的使者?”   “我们是想请你主持正义,没想到事情会这样。”陈燃嗫喏反驳。   “请我主持正义?”肖敬盯着她,露出一个很复杂的表情,几近自嘲,“你以为我是谁?”   “……你是记者。”   肖敬气得扶额,欲言又止。好一会儿,他正经道:“拆迁的事情很复杂,不是你们能碰的,也不是我能解决的,不是所有东西都能拉到太阳底下晒的,记者不是万能的,你们如果这么幼稚莽撞,趁早打消念头。”   我被他连续的否定句钉在原地,很多想法乱窜,充满消极。   这场面挺巧合的,刚才站着的两个人这回蹲在墙根,肖敬站着,也不自觉蹲下来了。他跟我说:“回去搞搞论文,我跟导师聊过,你本科学过统计,做实证研究有优势,未来数据新闻也是个方向。”   “陈燃你呢,才大二,还有很多时间想想以后。”   ----   夕阳西下,我和陈燃在报社门口分开,实习画上个不完满的句号。   “学姐,你以后想做什么?”   “我也该搞搞论文了,往学术上走也不算浪费专业。”我站在台阶,那位置正好被柔和阳光晃着,和上午的暴晒又不同,“你呢?”   陈燃耸耸肩:“他说记者不是万能的,但总能做点什么吧,要不他为什么当记者?他不也帮农民工讨到薪了吗?”   “那你加油,陈记者。”   她笑嘻嘻跟我再见:“拜拜,姜博士。”  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。   ----   我在书柜前翻翻找找,踮脚去够带起一阵灰尘,正要躲避,被李免从身后轻轻掩住口鼻。   “又干嘛呢?”   “找几本书。”   “什么书,我帮你拿。”   “读研时候的教材。”   他轻松拿下来,帮我抹去封面的浮尘,别过脸说:“找这个干嘛,都放多久了。”   “想看看嘛。”   “你是不是今天看人家的报道,又来兴致了。”   “……”不知道为什么,我有点愧于承认,顾左右而言他,“真的好几年没看过了。”   抽出椅子坐下,翻开书看到自己做过的笔记,沉吟:“你说我是不是个特没理想的人,什么都坚持不下去,专业都浪费了。”   “你今天很不对劲。”   “就是觉得自己很没用啊……”   “谁说的,我不认可。”他大概察觉到我的失落,凑过来蹦出句话,“中年危机啦?”   “李免你真的是......你走开!”一头埋进书里。   这人真的走了,没一会儿又绕回来,搬了厚厚一叠教材放下:“姜鹿,我觉得你做什么都能行,要是想考博那就考。”   “……你怎么知道我想考博?”抬起头。   “你这点心思一看就知道了。”他伸手捏我的脸,“什么还没触及你精神实质,嗯?再说一遍?”   ----   从那之后,边上班边备考,专业断了太久,捡起来挺难的,艰苦卓绝直到现在。   大部分人都普通,理想这么耀眼的词汇说出来都烫口。   但没有理想的人也伤心,绕些弯路还是要找到想做的事才行。   ??046 过年   回忆从 2013 年继续。   实习过去了几个月,我也按照肖敬的建议准备开题,和陈燃经历的风波成为记忆中一个小小片段,等待被重启那天。   现在你们已经知道,那天会怎样到来,我是怎样看到陈燃的报道,又是怎样决定回到专业。   人的精力极其有限,一生之中想做且能做好的事情没有几件,所以还是很庆幸自己绕了一个弯,在 30 几岁重拾所谓的理想吧。   当然,弯路只是就事业而言。对于我和李免来说,那是非常珍贵而重要的几年。   ——   2013 年的春节,表姐一家来南方过年,难得热闹。初五,李免提前从老家回来,拎了一堆礼物上门,碰个正着。   他坐在沙发中央和大家聊天,努力表现出成熟的样子,下巴微微扬起,开口声线压低,但偶尔露出的笑容,腼腆到像换了个人。   双手不住地交叠握紧,无意投来的眼神紧张兮兮。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,觉得既新鲜又可爱,饶有兴趣地靠在一边观察。   直到聊起父母的话题,看李免多少带上点不自在,才帮忙解围:“对了,小时候表姐还见过你,记不记得了?”   “记得记得,是带我们去儿童公园吧。”李免如获大赦,拍马屁道,“表姐没什么变化。”   “咳,那时候我才高中啊,转眼都 30 了,还没变化。”她笑,颇为满意地接着说,“当时你们几个小孩我印象都很深。你,承承,徐之杨,还有后来咱们在肯德基遇见的小姑娘,听鹿鹿说现在都当明星了——”   我和李免异口同声:“对,魏潇。”   聊起小时候,话题渐渐打开,大人们忙着准备晚饭,也就都散了。最后沙发只剩两个人,李免正要起身找点活干,我爸递了支烟过去:“抽烟么?”   “姜叔,我不抽烟。”他摆手。   “不抽好。你看我这个烟是戒不了了,几十年了。”我爸笑呵呵回应,边说边低头四处找火。   李免从进门就紧张,智商滑坡一样,下意识掏出打火机就要递火,提醒都来不及。好在差了那么一秒,我爸自己把烟放下了,又问:“喝酒呢?”   “不,不太会喝,平时也不怎么喝酒。”   “好,年轻人还是离烟酒远点,你这习惯挺好。”   两个男人聊了一会儿,话有些听不清,大概说起了李免父母,但看他面色如常,估计应付得来。我松口气,转头回了房间,撞上表姐的一张八卦脸:“小李表现不错啊。”   “……哪里不错了?”   “有礼貌,会说话,沉沉稳稳的,我发现他性格跟小时候不太像了啊。”   我心想这里面得有多少装模作样的成分,暗自觉得好笑。又想小时候去租碟的路上碰到徐之杨和李免,他确实是不爱搭理人的那个。   以至于表姐区分两个男生的标准是:有礼貌的和没礼貌的。   她估计也回忆到这了,顺口感慨:“当时你们家属楼这俩男孩,确实很不一样。李免皮一点,说实话小时候真不大招人喜欢,徐之杨就很热情,一见着我嘴也甜,他现在怎么样了?”   “在国外呢。”   我仰倒在床上:“吴承承也是,还找了个英国男朋友,估计想留在那,魏潇呢到处演出,想见一面难得很……大家都有自己的天地了。”   “长大不就是这样,当年我带你们出门玩,知道心里多忐忑吗?还装了回大学生。”   她兀自笑起来,躺在我身边,悠悠道:“转眼我已经结婚了,你也带男朋友回家了,居然还是那个小孩。”   ——   那个小孩已经长到一米八几,躺在儿童床上,小腿伸出来半截,悬在外头。   日上三竿,我轻轻推开书房的门,看他还在睡着。因为床太小,被子都滑下去,只剩一角堪堪搭在身上,忍不住进去帮他重新盖好。   结果一个弯腰起身的功夫,这人醒了,缓神好半天,带着宿醉的沙哑开口:“我昨晚是不是喝多了。”   “嗯,吐了三回。”   李免扶额,深吸口气:“烟呢?”   “抽了,不知道几根。”   “嗯……”估计自觉没脸,左右看看,勉强岔开话题,“这床好小。”   “这是我小时候的床,搬家搬过来,就放在书房了。你喝得路都走不了,家里人又多,只能暂时睡这儿了。”   “你小时候的床?”李免坐起身抹了把脸,促狭笑道,“我那时候可没想到十年之后能睡这床。”   我冷哼了一声,坐在床边的电脑椅上,翘起二郎腿:“你还睡不睡了?快中午了。”   “我靠。”他按着太阳穴,皱眉嘟囔,“不能睡了,第一次来就这样,你爸太能喝了。”   “你自己意志不坚定,还非要装五好青年,说什么不抽烟不喝酒,我后来看那客厅都烟雾缭绕的,全是你俩抽的。”   “你爸喝高了给我递烟,稀里糊涂就接了……小时候就是。”   “还扯什么小时候,别什么都赖我爸啊。”   “没有没有,我哪儿敢。”李免依旧埋着头,停顿片刻问,“诶,他们也还没起来吗?家里怎么这么安静。”   “去送机了,我姐他们要回家了。”   这人诧异看向我,一副头疼的样子:“他们这就回去了?我都没送一下,我天……哎姜鹿,你怎么不叫醒我啊?”   “大家说不要叫你了,吐得难受让你多睡一阵。没事,我也没去送,反正车也坐不下,以后还有机会见。”   这人好一阵无语,索性仰头躺下去,气不过又顺手捞过我胳膊。完全没准备地,一拽一倒,猛扑在他身上。   “你干什么——”   挣扎着要起来,被李免单手按在胸前,声音闷闷击着耳膜:“我其实还头疼,再躺一会。”   他分神摸我的头发,像安抚一只毛绒动物。抬起眼,从这个视角看过去,是利落的下颌线,带着刚刮过的青色胡渣。   “是你小时候贴的么?”   “嗯?”   “这个……肯德基的优惠券?”李免仰着下巴,抬手去碰床头的贴纸,笑起来,“怎么这么馋啊,谁会把这玩意贴床头啊?”   那时候肯德基常常会派发小册子,里面带几张不干胶的优惠券,年头一长都撕不下来了。我恼着去捂他的嘴,李免也不躲,笑声不断从指缝溢出。   这么闹着,恍惚有门锁转动的声音。我俩反应慢半拍,待到竖起耳朵去听,已经是进门的脚步声了。   这下始料未及,紧张出一身汗。空间局促,我一翻身直接从床上滚下去,也不吭声,抓住椅腿爬起来坐好,顺手开了电脑。  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,就像特技演员。李免憋着笑背过身去,用被子掩住半张脸,开始装睡。   门外的脚步经过书房,然后传来吱嘎的推门声。他们大概看到我房间没人,又折返回来,在门口稍作停留,窃窃私语。   这时候开机屏幕亮了,windows vista 的字样显现。我点开网页,坦然地起身,几步推开门,故作惊讶道:“你们回来啦?”   “嗯,路上挺顺,李免醒了?”我妈探头往里瞧。   “还睡着呢,导师让我查个资料,就先进来用电脑了,这么大动静也没给他吵醒。”   我脸不红心不跳,顺势压低声音,怕把人吵醒似的:“爸,你们昨天是喝了多少啊,把人都喝趴下了,睡这么死。”   “没多少没多少,哎让他再睡会吧,你用你笔记本查不行吗?”   “笔记本卡嘛。”想了又想,为难状,“行行行,我去关电脑。”   回到书房,抬脚去踢他悬空的小腿,“起来吧,别装了!”   “姜鹿……”李免掀开被,缓缓说,“你说,在你这小时候的床上做——”   “说什么呢!”撒谎没脸红,这会儿红成猪肝色。   他不慌不忙笑着接口:“坐起来都嫌窄,别说躺下了,下回我宁可睡沙发。”   “……爱睡哪睡哪。”   后来李免也没能睡成沙发。他常常周末来吃饭,有时候带水果饮料,有时候直接提着菜;午后跟我爸在阳台喝茶,抽烟,谈天说地;晚上留下来过夜,照例抱怨那张窄小的儿童床,但转头会睡得特别安稳。   他慢慢适应这里的工作生活,跟家里的联系却始终很少,导致恋爱谈了几年,我都没能见周姨一面,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。   也提过要一起回去看看,碍于各种原因没能成行,直到那天在小学群里看到一则消息:   「同学们,我们的小学即将拆除,会在原址重建初中的教学楼,有空回来看看吧。」   “李免!快来看!”我呆坐在电脑前喊,“小学要拆了!”   他正在阳台浇花,这一年多已经初具小花园的规模。这人趿拉着拖鞋进来,弓腰看向屏幕,发出一声沉吟。   “要回去么?”   “你说呢?我倒是可以请假,你是不是快答辩了。”   犹豫的空当,QQ 提示音再度响起,吴承承的对话框跳出来:“看到群里消息了没,你们回不回去?”   我敲着键盘还不及回复,李免的手机铃声也响了。他瞥了我一眼,接起电话:   “喂,徐之杨。   ……一起回去吧。”   ??047 welcome home   我双手拢在眼前,贴着车窗玻璃往外看,鼻尖凉凉的。   “能看见什么啊?”吴承承也凑过来,“一片漆黑。”   “雪地啊。”   她扭过头,恍然笑问:“你是多久没见着雪了?”   “没多久,三年吧,在北京的时候也下雪,但是……”我专注于窗外的夜幕,耳边是绿皮火车有节奏的轰隆隆,“好多年没见着这样的雪了。”   辽阔的平原被雪覆盖,没有边际,隔着窗都能闻到那股肃杀的味儿,感觉自己像只狗,辨别出回乡的路。   吴承承点点头,下巴抵在我肩膀说:“也是,你上一次回来还是高中,这都多少年了,Welcome home。”   “是啊,终于回来了。”   这情感,这场景,这氛围渲染得多好,谁知道李免当啷一句:“抒情早了啊,火车还得一宿,现在离家几百公里。”   徐之杨坐在边上,像小时候一样轻轻笑出声来。   ——   那是 3 月初,南方已经抽绿,北方还未融雪,我们赶在小学拆除前回去,搭上了同一趟火车。   入夜,大家都早早爬上床,车厢变得安静。我躺在下铺,听吴承承讲她如何用一盘土豆丝收服英国室友,如何日久生情谈起恋爱,又如何在圣诞夜接受了求婚,完全是一出英式的浪漫爱情喜剧。   习惯性地抬腿消肿,饶有兴致问她:“吴叔叔知不知道?”   “嗯,但还不知道他已经求婚了。”吴承承侧过身,隔着下铺之间的桌板看向我,“我也没想到,本以为只是留学谈个恋爱,毕业就散了,没敢当真的。”   “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?”   “这次回来就是要征求他们意见,顺利的话……就结婚。”   我跟着一激动,腿不自觉用力,狠狠蹬在上铺。就见李免探出头来:“这么不老实,踹什么呢?”   “吴承承同志要结婚了。”   “真的假的?”   她没反驳,只是笑,想必这事儿八九不离十。徐之杨躺在李免对面,也搭话:“没想到承承动作这么快。”   吴承承抬手去拍他床沿,假意数落:“是你太慢,连个女朋友都没有,还不抓紧,到时候李免和姜鹿也结婚了,谁给你当伴郎?”   徐之杨笑笑没说话,拿起本书开始看。我仰着头,视野里正好出现他的轮廓,忍不住道:“徐之杨,这么暗的灯光你还看书啊。”   “嗯——”   “什么看书,就是幌子。”吴承承顺嘴抢话,索性撑起身往上张望,“诶,说正经的,你是不想找,还是找不到啊?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啊?”   一阵安静,三个人都在等他的回答,偏偏人家翻着书,气定神闲好像没有听见。吴承承冲我做口型:“装傻”,正准备作罢躺回去,车厢熄灯了。   纸张翻动声戛然而止,徐之杨没了借口,在黑暗中应道:“好啊,介绍吧。”   媒婆又来了劲:“那你说说标准,喜欢什么样的?我也好找人。”   我心里咯噔一下,不可避免想到以前的事,害怕尴尬。屏住呼吸去听,书啪地合上,徐之杨起身下了床,开玩笑道:“高圆圆那样的。”   “靠。”吴承承骂了一声,转过身去不再理他。   我跟着乐,看徐之杨坐在过道的边凳,就着微弱的夜灯看书,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。   ----   随着车厢晃动,身旁响起均匀的呼吸,吴承承睡着了。我也迷迷糊糊,直到窗外有光闪过,才被弄醒,摸出手机一看,11 点整。   是站台的灯光,火车停了。   想上厕所,赶上进站卫生间都要锁,只好等等。我无聊地张望,发现徐之杨没在,踩着鞋起身一瞧,李免的铺位也空着。   心里纳闷,这就往车厢连接处走,透过窗看到站台上两个熟悉的身影,穿着外套,在昏黄的灯光下抽烟。   我边走边看,经过一扇扇窗,画面越来越清晰:是李免和徐之杨,正在聊什么,一个插着兜说,一个低着头听。   到了车厢门口,列车员大哥也在那抽烟。刚迈下台阶,又被外头的冷气逼回来,探出身冲他们喊道:“你们不睡觉聊什么呐?”   两人循声看过来,都愣了几秒。我非常清楚地看到李免对徐之杨摇摇头,这才回应:“太闷了,抽个烟就回去。”   如此明目张胆的串通让我很不满:“搞什么,神秘兮兮。”   他熄了烟,笑道:“我们俩能搞什么?”   “……赶紧上来吧,车要开了!”   话音刚落,大哥来了句:“这站加水,还得一会儿。”   我抿抿嘴,被噎得无话可说。转头想回去,李免招招手:“要不要下来看看,下雪了。”   说着去脱自己外套,朝我走过来。   ----   徐之杨提前上了车,我和李免在站台看雪,实际上视线受阻,什么都看不到。   列车交汇,不远处的显示屏亮着车次,响着广播。李免用外套把我裹进怀里,随口问:“冷不冷?”   “不冷。你们刚刚在商量什么,我可看见你摇头晃脑的了,跟小时候似的。”   他笑,胸腔跟着颤动,一本正经瞎掰:“男人之间的话题。”   “什么话题?”   “嘶——高圆圆和舒淇谁比较好看,这种话题。”   “屁。”我抬起头,观察他的脸,倒很坦然。只好顺着问下去,“所以谁好看?”   “他觉得高圆圆好看啊。”   “这还用你说,徐之杨刚才自己都说了……我是问你。”   “我们眼光相似。”   “呵,”还非要我引导,只好大言不惭追问,“那高圆圆和我谁好看?”   “……高方方好看。”   “李免!”   这人哈哈直乐,雾气在我头顶散不开,好半天认真说:“家里人多,爷爷奶奶,叔叔,还有他儿子。你要是觉得别扭,我们就住酒店。”   我对李免家里的情况了解不多,他平时不爱说,也就没好意思问。只知道周姨再婚,他继父是个生意人,经济条件比较好。   但这重组家庭里都有谁,还真不知道,借着机会一并问了:“他儿子?”   “比咱们大几岁。我上高中的时候他出去读书了,我读大学他又回家了,一直也没在一块。爷爷奶奶……就是他的爷爷奶奶。”   我应了一声,心想难怪李免不爱回去,过年都呆不了几天。这么个大家庭,真正的亲人只有妈妈。   他可能察觉到什么,无所谓道:“他们人都挺好的,我妈意思是在家住,就是怕你觉得人多。”   “嗯……要不我还是去承承家住,你觉得呢?”   他想了想,破天荒说:“也行。”   ----   事实也确如李免所说,他们人都挺好的,挑不出毛病。老人家慈善,继父亲切,哥哥也客气,就是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生分,那感觉怎么形容呢。   李免不像回家,他像是来串门的,尤其是全家人都叫他周免,让我万分不适应。   周姨依然漂亮飒爽,说话做事很有女主人的架势,但跟记忆中的记者形象还是不同了。她已经离开电视台,现在开小型连锁的餐饮店,干得风生水起。   很忙,电话一个接一个。我这时候才意识到,周姨性格要强,其实一直走着女强人的路子,当年就常常在外头跑新闻,也因此家属楼的小孩儿跟她都不算太亲近。   我也一样,可不妨碍从小就莫名喜欢她,总觉得周姨身上有种无法拒绝的魔力,不经意间就让人信服。   在这点上,她儿子颇得真传。   那天吃完饭,李免有事出了门,我跟周姨聊了会儿,早早回了吴承承家。   结果还没等敲门,就听见屋内剧烈的争吵。   ----   也是,这求婚来得太匆忙,女婿的面都还没见过,就打算结婚不回国了,吴叔叔激动有他的道理。   吴承承说是征求意见,其实心里早就打定主意,几头牛都拉不回来。这父女俩吵起来纯属意料之中。   我在门口呆了能有两分钟,转身下楼了。   天黑得早,还不到 5 点就暗了。我裹紧羽绒服瞎转悠,发现家属区没怎么变,还是小时候的样子,这些年陆续有老师搬走,很多房子出租了,窗台的玻璃上贴着补习之类的红字。   我家那房子曾经改成过小吃店,看样子经营不善,已经重新住人了。绕到自己房间的窗外,防盗网锈迹更明显,这会儿窗帘半遮,透出灯光。   百感交集,踮着脚往里看,布局竟然跟我小时候一样,也是窗前一张写字台。正仰着脸想努力看清楚,窗帘突然被拉开。   一个男孩子警惕地盯着我,皱眉没有说话。   自己肯定像个偷窥小正太的变态,好不尴尬。我抬脚就走,完全没注意到前面楼道里出来个人——   “鹿鹿。”徐之杨有点惊讶,“在这儿干嘛呢?”   我也一惊,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单元门:“你不是早搬家了吗?怎么在这儿?”   “回来取点东西。”他迟疑道,“怎么一个人,吃饭了么?”   “咳,我瞎逛逛。承承跟他爸吵架啦,没敢进去,李免这一天都有事,大概是去走亲戚吧。”   “带你去吃饭?”他抬手看看时间,“走么?”   ----   他开了车,载我往市中心去,半路上接到杨姨的电话,索性公放。   正好就聊了几句。杨姨特别开心,一再提起小时候要认我当干女儿的事,说要不是这孩子捣乱,她就多个女儿了。   我反应不及,被徐之杨打断:“妈,妈,不说了,我带她去吃个饭。”   “行行行。”杨姨笑着妥协,猛又想起来什么,“诶你今晚不是和陈姨的女儿见面吗?”   “嗯,我改个时间。”   “之杨,人家可是大老远回来一趟,呆不了几天的。”   “知道,我心里有数。”   我坐在副驾驶听着,看他匆忙挂了电话,张口:“你晚上有约会啊,前面把我放下就行。”   “没事。”   “你这样临时爽约不好,相亲啊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那更不好了。我跟你说,前面肯德基把我放下,你就去见面,也省得吴承承再介绍了。”   徐之杨抿着嘴没吭声,也不见要减速停车的样子。好一会儿,他提议:“要不你跟我去?”   “我去干嘛啊,当灯泡啊?”   “当参谋。”   “你谈个恋爱还要朋友参谋啊。”我笑道,“我可参谋不着,要是杨姨给你介绍的准没问题,我相信她的眼光。”   他也笑,随口回:“也不帮你干妈把把关?她不是说了么,差点多了个女儿。”   我怔住,被他这么一说,还成兄妹之间守望相助了,只好答应:“那行,但我不跟你们坐一起啊。”   “随你。”   ----   新开的西餐厅,装修简约但雅致。   我坐在三张桌子开外,玩手机,偶然一抬头能对上徐之杨的脸。   相当认真的表情,不免远远嘲笑他:“紧张啦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喝水,能缓解。”我拿起杯子演示,重复两次,徐之杨才勉强喝了一口,然后笑着做口型,在表达什么。   “啊?”看起来好长一句话,读不出。   他没被打断,仍旧说着自己的,只是没声音。我完全摸不着头脑,也跟着用气声问,“人来啦?”   徐之杨好像终于把话说完,沉默了能有半分钟,才看向大门。一个女生刚进来,穿米色的呢大衣,长卷发,气质出众。   我目光一路偷偷跟着直到落座,果然是她,假装挽头发朝徐之杨比划了一个大拇指:漂亮!   随后两人聊起天来,自然听不清,也不敢偷听。我自顾玩起植物大战僵尸,一边翻着菜单琢磨吃什么,没多久手机来电,是李免。   “喂,怎么啦?”   听筒里有杂音,又问了一遍才听清他的话:“姜鹿,我在派出所,你过来一下。”   ??048 可以大声喊你的名字   我握着手机懵了,派出所?   忙不迭追问,李免含糊其辞,只给了地址就匆匆挂断。城区变化太大,对方位早已没了概念,正着急查地图,徐之杨歪着脑袋看过来。   我顺手抓起外套,指着门口比划:“我先走啦!”   他疑惑状,跟着作势起身,女生察觉到什么也回过头,场面变得有点尴尬。我怕惹人家误会,再给徐之杨添麻烦,只得装作偶遇打了个招呼。   “怎么着急要走?”他问。   “也没什么事儿,就是去找一下李免,你们接着吃。”边笑边后退,快到门口才紧着步子跑出去。   ----   傍晚在路边拦车,可能赶上了交接班,好几辆都没停。徐之杨不知何时也跟出来了,拍了拍我肩膀,直接朝停车场走去:“送你一下。”   “哎不用!”   他头也不回,完全没给我拒绝的机会。想了想还是追上去问:“人家女生怎么办?”   “她说正好去旁边店里取东西,也要离开一会儿。”   “……哪有那么多正好,这是特意给你留出时间,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善解人意,被我们给搅合了。”我故作夸张地握拳叹道,“李免最好没在瞎折腾人,不然你就暴揍他!”   徐之杨听笑了,拉开车门问:“他到底在哪儿?”   “说是……派出所。”   “哈?”动作明显加快,顾不上暖车就想踩油门,“怎么回事?”   “没说。我在想啊,会不会是他高中结的什么仇,这次回来又撞上了?那时候李免不是经常打架吗?你认不认识那伙人?”   “不认识。”   徐之杨皱起眉来,带上些严肃,车速一提再提。我本来只是瞎猜,听着李免在电话里声音正常,不像惹事的样子,其实没太当真。   但情绪会传染,看到徐之杨板起脸,担心立马跟着涌上来了,改口道:“应该也没那么巧吧,再说高中都过去多少年了,都是些小打小闹,谁能这么记仇啊?”   “嗯,不至于。”他顺着附和,眉头还是展不开。   车里安静下来,没人再吭声。我看着急速倒退的街景,心里暗想:收回刚才的话吧,希望他在瞎折腾人,哪怕是耍我我也认了。   ----   我认个屁。   派出所院里一片祥和,就他自己往门口一杵,拿着张单子,借着灯光在看。   没缺胳膊少腿,没受伤,没神色慌张甚至还在傻笑。瞧一眼单子,放下,片刻又拿起来打量,嘴角就没下去过。   我走向他的短短几步,情绪属实复杂,而且是越来越莫名,越来越气恼……到了跟前正要发难,被李免一把拽进怀里了。   “干嘛!”始料未及,这是哪出啊?   “抱一下,特高兴。”他说得含含糊糊,胳膊收得更紧,浑身散发着凉气,估计在门口等了有段时间。   我能感觉到李免真的是在兴头上,尾音都跟着上扬。虽然疑惑倍增,恼火还是被冲淡了点,调侃道:“怎么,把人给打了,拿到谅解书乐成这样?”   他直笑,攥着那单子,风一吹,纸张展动的声音就在耳旁。我努力斜着眼睛去看,恍惚看见是什么受理单。   “李免,”试图挣脱,“这到底什么东西?”   这人还在卖关子,胡扯没几句忽然停住了,怔怔看向不远处,张口:“徐之杨跟你一起来的?”   我跟着回头看了眼,原来车还停在那,一本正经道:“我跟你说,你耽误徐之杨大事了,最好是有合理理由。”   “……什么大事?”   “人生大事,人家正相亲呢,以为你在派出所挨揍了,火急火燎赶过来的。”挨揍是我发挥的,我看他在这故作神秘就是欠扁。   李免看看我,又看看坐在车里的徐之杨,忽地肩膀一松,神清气爽道:“那真的是大事,我的错,我去跟他说一声。”   ----   他俩隔着车窗讲话,还一起看了那张神秘的单子,然后接头似的聊了没几分钟,徐之杨开车走了。   我看着李免挥手道别,然后兴致不减地走回来,说道:“我让他赶紧回去了,把那顿饭续上。”   “所以你来派出所到底是什么事?这单子是什么?”   “喏。”李免终于递过来,换上一副认真脸孔,“我忙活一天,才交上的材料。”   还要交材料……我不太懂这些业务,难不成是转户口?   迟疑着去看,又满怀惊讶地抬头,然后定格一般,好久,才就着白纸黑字一字一顿道:   “恢复曾用名?”   “嗯。”他答应,毫无预兆眼圈就有点红,吸吸鼻子一副受冻的样子,别过脸道,“靠,这风有点大,吹眼睛。”   李免 16 岁改名,十年了,已拥有的人生好像被迫划成两段。作为李免的他,是家属院一起长大的伙伴,作为周免的他,甚至没再踏足那个地方。   我脑子里划过很多,每次清楚喊他的名字,却听别人周免周免地叫,总有种割裂感。想起校内网上来自西北小镇的账号,想起赵语静,还有那相敬如宾的继父一家……思绪翻涌,鼻子发酸,明明高兴,不知道怎么有点想哭。   “哭包,干嘛啊。”他笑着揶揄我,用轻松的口吻说,“改个名字而已。”   “什么叫而已,这是很重要的事。”委屈说来就来,“我只是从来都不说,明明叫你李免,还要跟别人介绍是周免,总是怕说错,担心不好解释,你知道多别扭吗?”   “是是是,以后不用了。”   他宽慰地轻抚我头发,然后低头在额头吻了一下,整个人靠过来,弓着身赖在我肩膀上。   像是找到支撑一样,如释重负道:“以后不用了,我也不是他们婚姻失败的证明了。”   “咳,你从来都不是啊,你就是李免。”也伸出手,去拍他的后背,一下一下。   派出所从没这么安静过,多好,特别平安的一个晚上。   我其实还特别想告诉他,李免这个名字,一定也是爸爸妈妈满怀爱和期冀取的,他有幸福的童年,不该一并抹去。   既然大人们已经朝前看了,孩子也可以找回自己的人生,以后不管任何时候,我都能大声喊他的名字。   ??049 真的爱你   这个 3 月份,小学没有照常开学,学生都已经被分散到周边的学校,只剩零星几个老师在搬家。   我们往教学楼走的路上,偶尔和抬着纸箱出来的老师擦肩,看起来都很年轻。吴承承还开玩笑:“啧,不像话了啊你们,回母校见着老师怎么都不打招呼?”   “这些老师看上去比我还小,刚毕业的吧。”   “当初咱们班主任不也是刚毕业的大学生,你记得吧?发型像郭富城那个。”她撞撞我肩膀。   “记得,跟梁晓敏谈恋爱的嘛,整天带一随身听,有回课间我看见他在教室模仿郭富城跳舞,唱那个对你爱爱爱不完——”   时代的烙印,驱使我伸手做出这个动作。   “还有这事儿呢?”吴承承哈哈直乐,眼泪都要出来了,边抹边问,“诶,他现在得多大了?”   我在心里默算,还没结果,一旁的徐之杨接话:   “快 40 了吧。”   曾经耍帅的大学生已经是个中年人,大家可能都有点触动,吴承承若有所思喃喃了句:“不知道现在还像不像郭富城了。”   ……   赶上一阵风,路边的树杈飘下点雪,落在我鞋面很快融了。还是那两排杨树,春夏之际会飘杨絮,被扫到两旁像云一样堆起;秋天落叶,小孩会捡来勒树梗;冬天就像现在这样,树杈上是浮雪,风一吹会散落。   经过了很多四季,我们回来了。   ----   冻得嘶嘶哈哈着急进教学楼,看见李免站在门口迎宾似的,说:“供暖停了,里头也冷。”   他来早了,看样子已经先进去逛了一圈。   大厅空空荡荡,墙面的宣传板报被撕得斑驳。我好不失望,跺着脚问:“是不是都搬得差不多了?”   “没有,就几个老师在收拾办公室,教室都还没动,估计到时候会统一请人来搬……走吧。”   “等等,”掏出手机,“我要给魏潇录个像,回头发给她。”   楼梯,走廊,教室慢慢进入镜头。   我举着手机移动,嘴里嘀咕着:“没变,墙围还是原先这种蓝色的,这都掉渣了……”   “现在交通方便,很多人家里都买了车,已经没多少教师子女在这儿念书了,大家都去市里的学校了。”   吴承承指尖拂过墙壁,带下来一堆碎屑,拍拍手上的灰尘接着道,“要不小学能拆掉吗?办不下去了,没有学生了。”   我转过身去看她,感觉有些怅然,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握着手机,被她推开,“你拍徐之杨,别拍我,我没化妆。”   然后屏幕里就出现徐之杨的脸,温温和和一如小时候,冲镜头说:“还记得我们教室在哪儿吗?”   “记得嘛,姜鹿。”   没等回答,传来李免的画外音。我循声去拍,刚朝向他,就被这人抢过手机——   笑眯眯转手把镜头对准我,又问了一遍:“记得嘛?”   “记得啊,走到底那间嘛。”有点不自在,作势去抢,“手机给我。”   李免轻松闪开,一步步后退,仍旧对着我:“我们现在去教室。”   “去教室你拍前面啊,你拍我干嘛?”越发下不来台了,开始挡自己的脸,“李免你好烦人,这是给魏潇拍的视频,你别瞎闹。”   他就跟没听见一样,嘴角弯弯兀自笑着:“到了,现在进教室,还记得你坐在哪里么?”   懒得理他,只觉无可奈何看向吴承承:“魏潇让我拍学校的视频了,你用你手机拍吧,李免不靠谱。”   前脚交代完,后脚踏进教室,就注意到投影仪亮着。我正要感慨配备投影仪了,发现屏幕上是我们小学的毕业照。   ——   “谁安排的啊?”我很是惊喜,目光移不开地问,“还有这节目呢,谁弄的?”   鸦雀无声,这么优秀的操作没人认领?困惑地扫视一圈,听李免重复刚才的问题:“记得你座位在哪儿吗?”   “那里啊。”伸手一指,顺势就走了过去,“我坐在这,你坐我后面,承承是我同桌,徐之杨是你同桌。”   李免点头,一路跟拍:“坐啊。”   当年偌大的教室,现在看起来好小,桌椅换成了硬塑的,更像是过家家的玩具。我满目狐疑地坐下,看到屏幕上换了照片。   是鼓号队的排练照,小小的李免坐在台阶上发呆,我在眼馋别人的鼓,不远处老师正在纠正徐之杨站姿。   “这照片哪儿来的?”   “学校的照片。”吴承承说,坐到我旁边一起看。   “嚯,是你们谁搞了个回忆局啊?毕业十年那种。”   一张接着一张,都是以前的照片:升旗,联欢会,集体操,竞选仪式……不知不觉看得入迷。   每张都有故事,挟带着回忆席卷而来。我们边看边聊,也忘了从哪张开始,才察觉到不对劲了。   是我摔倒哭了的照片,在家属楼下;是我生闷气的照片,因为玩游戏吃了亏;是我刚拔完牙的照片,看着都觉得嘴巴漏风;是我唱歌,滑冰,玩游戏,穿新衣服,看篮球比赛……有些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。   是我,都是我。   怔怔回头看李免,欲言又止:“你放的照片?”   这时候压根没留意徐之杨到讲台上摆弄电脑,忽然一声吉他前奏响起来,屏幕上出现魏潇的身影。   ——   她抱着个吉他盘腿坐在镜头前,轻轻拨动琴弦,一开口就让我眼眶泛酸。   “愿你此刻可会知,是我衷心的说声:喜欢你,那双眼动人,笑声更迷人——”   很久没听她唱 Beyond 的歌,这次是喜欢你。   李免把手机凑近,拍我的眼睛:“听哭了?”   “……没有。”伸手去捂住,说道,“好久没见魏潇了。”   “那这下别哭啊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睁开眼,看他把手机交给徐之杨,单膝跪在狭窄的过道,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摸出一个盒子,带着忐忑的笑意。   我坐在那儿懵了,然后眼泪一下就止不住了,连成线地往下掉。进来的每一步都是他安排好的,拍视频,那些照片,歌名叫喜欢你。   他改名,也是为了以李免的名字来结婚吗?   想到这儿,更哭得稀里哗啦。李免眼圈也有点红,来抹我的眼泪,怎么也擦不完,自己都慌了。   徐之杨和吴承承一人一个手机在拍,屏幕上的魏潇换了首真的爱你,我听着听着破涕为笑,肩膀一耸一耸,抽噎着说:“这首歌是唱给妈妈的啦。”   视频有延迟,几秒钟之后魏潇才停下来:“李免点的,他说歌名对就行,歌名就是他想说的话。”   李免被揶揄得直舔嘴唇,跪在那儿有点脸热了。他从盒子里拿出戒指,酝酿半天忽然语塞,就这么看着我。   旁边吴承承紧着鼓动,这人更无措了,居然摸兜翻出来一张小抄,已经皱皱巴巴。   他展开,垂着的眼睫毛微微颤动,说:“姜鹿你知道么,李免之所以是李免,是因为你,嗯……嗯。”   李免深吸口气,说不下去了,把纸条攥成一团,重又抬头问:   “能不能给你戴上?”   吴承承激动落泪,徐之杨也别过脸,我又哭又笑,把手伸过去说: “能,我愿意。”   ————   回去的路上,我才知道,原来那晚在火车站台上,两个男生神神秘秘地就在计划这件事,这之后我住到吴承承那儿,徐之杨回家找老照片,包括帮魏潇录视频,都是李免的主意。   “你心思真多,”我去翻他的口袋,“那张小抄写什么了,让我看看。”   “丢了丢了。”李免连连后退,“没写什么。”   “小气鬼,给我看一下嘛,写给我的话我为什么不能看?”   “纸都湿了,字迹都没了。”   他一着急就胡说八道,已经无济于事,小小的纸团被我抓在手里。   然而打开之后——   “……”皱着眉看了又看,“就这个?”   “说了没写什么。”这人倒不好意思了,抢过来顺手扔了。   “诶你别扔啊。”我弯腰去捡,被李免一把捞住,环着腰不由分说提起来就走。   “李免!放我下来!给我捡回来……这么句话需要做小抄吗!”   纸条掉在雪地里,上面就几个字:   你愿意嫁给我吗?   ——   现在。   我抱膝坐在地毯上看当时的录像,捂着脸抱怨:“你看你把我拍的,丑死了啊。”   “哪里丑?”他凑近,眯起眼说,“就脸大一点,穿得也有点臃肿,显胖。”   “屁!”顺手扔了个抱枕过去,“那不是因为没暖气吗?他俩不也穿这么多。”   “是是是。”一副言不由衷的样子。   “你要是提前跟我说,哪怕透个口风,我肯定好好捯饬捯饬了,再冷我也不会穿那羽绒服的。”   “提前跟你说,就拍不到这些了。”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屏幕,指指点点,“你看你还不让我拍,说我烦还瞪我,后来又哭得稀里哗啦,鼻涕都出来了。”   “谁流鼻涕了……”怒而离席,“不看了!”   然后画面晃动,是手机到了徐之杨手里:李免单膝跪在那,红着眼圈不知如何表达……我停在电视前,又挪不开步了。   小小的桌椅和长大的男孩,多幸运才能一起走过这么漫长的岁月。他勾过我的肩膀,静静看着这个画面,像搭着相扶持的朋友,相爱的恋人,相亲的家人。   ??050 婚纱   那次分开之前,我和吴承承在大学校园里闲逛。   下午,阳光很好,几乎要把雪融掉。有学生下课,三三两两从教学楼里笑闹着走出来。   她看了一阵,张口:“你说我们还像不像大学生?”   我厚颜无耻地回答:“像。”   吴承承听完直乐,感慨:“小时候就喜欢冒充大学生,现在又冒充大学生,时间过得太快了。你想想上次走这条路,李免还在上初中,吊儿郎当嘴里没一句好话,现在都会求婚了,还搞那么煽情,嘶……真出息。”   “哈哈,你这话怎么不当他面说。”   “算了,我看他现在动不动还一本正经的。”   “也是 26 岁的人啦——”   我呵出一口气,正好看见路边卖烤地瓜,两人围着炉子边吃边聊。   “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?”她问。   “没那么快吧,起码要通过答辩,拿到毕业证,再找个工作。”   “准备找工作了?”   “嗯,这段时间写论文太痛苦,扒了层皮一样。读不动了,不想再学了,而且李免已经工作这么久,我也不想一直呆在学校里。”   吴承承点点头,兴致又高涨起来:“我跟你说啊,你俩早点结婚,我就能当伴娘,再加上魏潇,两个伴娘。”   这人掰着手指头数:“然后呢,徐之杨估计没这么快,不是还有个林孝诚吗,两个伴郎齐了。”   我看她在那畅想,仿佛婚礼就在眼前,心里憋着笑道:“要是你先结婚了呢?”   “那就让魏潇和徐之杨给你撑场子吧……但我没那么快,老头还没松口呢。”   “你这忽然说要嫁到国外去,这么远的距离,吴叔叔肯定舍不得。”   吴承承低头不语,脸被掩在腾腾的热气里。好一会儿,她突然说:“你记不记得梁晓敏要走之前,也是给我们买烤地瓜。”   “嗯,说她要去南方。”   “我当时特别不理解,觉得她太狠心了,说走就走,怎么能舍得离开家?”她漫不经心地自嘲,“原来自己也一样。”   ----   吴承承从小到大按照父母规划的大方向,走得很顺遂,结婚是第一件跟家里意见相左的事。她那时候已经准备死磕到底,没想到吴叔叔很快缴械投降。   再厉害,也只是一个觉得没人配得上自己女儿的爸爸。   我忙着找工作的时候,吴承承在英国完婚。她把婚礼视频发到群里,教堂,神父,唱诗班,就像电影里那样,特别美好。   两人的房子在乡下,带一个小小的花园,当时还空着,只有些杂草。夕阳余晖下,吴承承眯起眼睛往外走,一路对着镜头碎碎念:   “姜鹿,我不能给你当伴娘了啊,重任交给魏潇和徐之杨了,赶紧敲定时间,人家都忙……定下来也告诉我啊,至少提前两个月吧,我看看机票能不能打折——   啧,今天这个天气,难得出太阳了。我准备去买种子,想种点国内的花,我妈说她在家里种了几盆月季,开得特别好,等她来看我的时候带过来,哼哼,海关哪里会允许,想一出是一出,人赶紧来就得了……你和李免也是,来我这儿度蜜月好吧。”   她的镜头晃动,人在画面外嘟囔:“你看看你看看这周围,什么都没有,一点都不热闹。”   话音未落,视频里传来引擎发动声。吴承承切回她的脸,是熟悉的笑容:“姜鹿,我们要出发了,先不说了……就录到这儿。”   最后一个画面是迈出的脚步,随后静止了。   ----   说来奇怪,吴承承率先结婚后,我反而放慢了速度。时间又过去一年,我和李免才举办婚礼。   这中间找了工作,在一家初创的影视文化公司站住脚。李免也升了职,仍然跟实验打交道,说着我听不懂的术语。   两个人白天各自忙碌,晚上看场地选礼服,一切紧张有序地推进。2015 年 8 月份,我们贷款买了第一辆车,自驾去附近的海岛拍婚纱照。   阳光晃眼,公路沿海岸线蜿蜒,一边是山,一边是海。我靠着车窗吹风,忽然听见广播里传来熟悉的名字。   「欢迎收听音乐会客间,今天我们邀请到原创女歌手魏潇坐客节目,先请魏潇跟听众朋友们打个招呼。」   李免把音量调大,诧异道:“这本地调频吧,她过来了?”   “不知道,这人来了也不说一声。”   我忿忿然,又生怕错过什么内容,仔细地听。这些年断断续续地,从媒体上知道了她和经纪人陈斯文的消息,分分合合分分,终于彻底闹掰。自那之后,魏潇的发展就遇到瓶颈,不常露面,这次来宣传,也是为了推歌。   但私下里,她从不跟我们提这些。两个世界的交集好像只剩一个点,她的大部分生活离我非常遥远,而且是越来越远。   有时候真怕那个点也会断开,任何感情都需要对抗时间和距离。   好在我们是我们。   ——   晚上,跟李免在外面散步,风一吹暑气散了大半。快到海边的时候,碰上岛民举办活动,简易的舞台,蓝色的灯光,下面是几排塑料座椅。   有小孩在台上唱歌,穿着略显过时的裙子,化着古板认真的妆,外八字的小脚一杵,张嘴就没找着调。   场下仍旧掌声阵阵,家长在录像拍照。我鬼使神差地也举起手机,李免在身边打趣:“怎么,像你小时候?”   “我唱得比这好,在区里拿了优秀奖好吗?……就是感觉他们特别快乐。”   “那就一起当岛民啊,小妹。”   他把草帽盖在我脑袋上,轻轻拍了两下:“以后就来这养老,你 80 岁也可以登台,我就在下面给你拍照。”   “谁要你拍照,你到时候那个手啊颤颤巍巍的……”我说完自觉好笑,开始装作手抖的样子,“你看看,能抓得住相机么。”   李免也跟着乐,故意皱起眉头,捉过我手腕往自己脖子上搭:“抓得住你就行了。”   顺势靠在他身上,踏着不成调的音乐来回晃。   心里觉得很安宁,岛上的热闹也像种安宁。什么都不想做,什么都不需要做,好一会儿,听到身后一声叹气:   “行了吧你俩,我真是多余来。”   ——   魏潇穿着件 t 恤,踩着人字拖,大晚上戴着个墨镜,一副装模作样的表情:“不是在群里声讨我吗,现在傻啦?”   我梗着脖子愣在那,怔怔开口:“你还真来了。”   “说我来一趟不打招呼,又说自己在这儿拍婚纱照,不就是缺个助理吗?”她故意揶揄我,边摘墨镜边走过来,“你们怎么选的地方,这岛真偏。”   “我还以为结婚都见不到你了!”   “咳,临时安排的工作,本来也想结束了就打给你,没想到一打开手机全是你的消息。”   我们在海边聊天,魏潇还上台唱了歌,很像以前在小酒吧的时候,这儿没人认识她。   其实不光是这儿,魏潇已经更大范围地淡出视野,音乐圈新人辈出,她的专辑销量不好,歌也没人听。   “但是跟陈斯文彻底断了,我觉得轻松很多。”她喝了罐啤酒,仰头倒在沙滩上,“真的,非常轻松,他一句不婚浪费我六年时间,现在又说孩子需要个妈,去复婚了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狗东西!”魏潇一扬手,忘了罐子里还有啤酒,洒出一道弧线。   “狗东西!”我陪着她骂,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,倒在她身旁说,“你可别扇我。”   “嗯?”魏潇迷蒙着眼睛看过来。   “以前人家林孝诚陪你骂,不就被你扇了一巴掌。”   她极力回忆,半晌反应过来:“哦,你那个做作的朋友。”   “别这么说嘛,正好有件正事啊。”我侧撑起身,“就今年十一,你当我伴娘,他是伴郎。”   “徐之杨呢?”   “他说来不了了,要出国培训什么的。”   “……”魏潇挑挑眉,没作声,别过脸想了一会儿,转移了话题,“你那个朋友现在怎么样?”   “林孝诚吗,基金经理,人模狗样。”   “基金经理……我能想象出来,挺像的。”她笑了。   “我很久没见他了,毕业之后就一直在外面飘,家里让他回去,叫不动,想趁我结婚把他按住呢。”   “真有意思,我爸妈就从来没想让我回家过。”   魏潇两手交叠压在脑后,翘起二郎腿:“你们这种家庭真有意思,就是要整整齐齐。你看李免家里什么时候要他回去了?”   我一时无话,片刻听她低声解释:“姜鹿,我说的有意思,是羡慕的意思。”   “嗯。”   天是墨色的,点缀几颗星。李免远远地瞎转悠,不打扰我们聊天,又不放心离开,自己打发时间。我和魏潇并排躺在沙滩上,听海浪迭起,她问明天当助理都要做什么,会不会很累?   “会,又累又晒,早点休息吧。”   ——   结果这个人中午就溜了。跟了半天,累到两眼无神,走不动路,喊着中暑要去医院,自己叫车走了。   我拖着重重的婚纱,看前面的李免西装湿透,汗居然从衬衫浸到外套,紧着两步追上:“不拍了!”   他那会儿头发理得很短,随手一搂汗珠都溅开,笑道:“一辈子可就一次。”   “这一次也不能要了命了,走走走,找地方休息了。”   我俩找了个小店吃冰,局促的空间,简陋的桌椅,墙上贴着各种冷饮图片,很像 90 年代校门口的风格。   大大的裙摆一下子铺满地,也顾不上了。李免脱了西装,白衬衫半透,一口气喝完混着色素的饮料,才缓过来,边嚼冰块边说:“我们好像逃婚的。”   “是有点儿。”   “你公司不是要拍电影吗?剧情该怎么演了?”   “嗯……两个家族派人追杀我们,就在这外面的巷子枪战。我们从后门逃走,海边有一艘快艇。”   李免撑着下巴听:“然后呢。”   “我们上船的时候,两伙人马已经赶到海边。眼看没法追了,一枪打中了你的……”我手指划着圈,对着他从头看到脚,改口,“我的腿。”   “哈?”   “嗯,失血过多,把裙子都染红了。你为了救我,只好调转方向把快艇开回去,把我交给我的家族。”   他抿着嘴,微微皱眉。   “然后我被逼着嫁给别人了,几年后再相遇沧海桑田,物是人非,电影都这么演的。”   李免搂了把头发,欠嘴:“什么破剧情,你们公司趁早别碰电影。”   “呵,你厉害你讲啊,接下去怎么演。”   电风扇吱扭吱扭,李免的故事徐徐展开:   “外面的小巷正在枪战,我们从后门逃走,上了海边的快艇,混乱中有一枪打中了……我的腿。眼看失血过多,为了不拖累你,我设定好目的地,翻身跳进海里,你没被逼嫁给谁,后半生自由幸福。”   “……泰坦尼克号看多了吧?”   “哦,我就说跳海的情节怎么似曾相识。”   我哈哈笑起来,直拍桌子,听李免说:“现在觉得拍婚纱照没那么惨了吧。”   “走!老板,买单!”   ——   半夜,开车返程。   我能看出他强打着精神,还是哈欠连天,不由得担心。高速上车很少,道路笔直更让人失神。   在服务区停下,李免终于撑不住了:“我眯一会儿。”   “我可以开。”驾照拿了挺久,还没跑过高速。   “行吗?”   “可以,我不困。”   于是再度出发,我握着方向盘,不自觉身体前倾,注意力高度集中,还真的越来越清醒。   偶尔瞥一眼身旁,李免靠在窗边睡着,呼吸声均匀。我把音乐声调小,紧盯前方的路小心驾驶,忘了过了多久,感觉广播又响了起来。   他醒了,声线透着疲惫:“下一个服务区换回来吧。”   “你接着睡,我可以。”   “你看你紧张的。”他笑了两声,“到了之后会非常累。”   “……你不困了吗?”   “好多了,过了那阵就好。”   车驶进服务区停好,我刚解下安全带,被李免扣在座位上吻住,好久才松开,轻轻喘着气。   我说你还有这精神呢?   他若有所思:“回想起白天你穿婚纱的样子,好看。”   ??051 婚礼   “鹿鹿。”   门被推开一道缝,我妈探进头来:“早点睡,明早还要赶飞机。”   “哎!”胡乱往床上一倒,顺手关了灯,在黑暗中把气声拉长,“睡啦。”   “啧,这孩子。”她想说什么先笑了,寻思半天张口,“都要结婚的人了,有点正形。你以前那些东西可以回来再收拾,就这么着急想搬出去呀?”   “哪能呢,我都不想出去住,家里最好了。”   我妈颇为满意地哼了声,仔细合上了门。脚步声渐远,这才抬手重新开了灯,披着被子坐起身来,继续翻看床边乱七八糟的旧物。   ——   那是婚礼前夕,两家约定好回北方办酒席。我白天收拾行李的时候,找出一箱上学时的小玩意,本子、发卡、配套的小梳子镜子,还有个旧钱包。   用了一整个大学时期,三折的款式,边缘已经脱皮。小心翼翼打开来,一张照片映入眼帘,是跟李免在长城的合影。   两个人傻傻依偎在风中,身后是不到长城非好汉的题字。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帮忙拍的这张照片,兴致勃勃地发给李免,片刻他回复:   “花 20 块钱拍的。”   “我怎么不记得?”   “你不记得的事情多了。”他输入,隔几秒又发来语音,“要跟我结婚这么兴奋吗?睡不着开始回忆了?”   “不要脸,我是在收拾东西,这就睡了。”   放下手机,拿起钱包又瞧了几眼,美滋滋想抽出来,结果这一扯,带出张纸条。   上面写着一个手机号码。   这串数字我完全没印象,但塞在钱包里必定有什么意义……默念了好几遍,越发觉得字迹熟悉,鬼使神差拿起手机拨通了号码。   响了几声忙音,无人接听。   我猛一下回过神,心想自己这是犯什么毛病,旧钱包里的电话打它干嘛。忙不迭去点挂断,那瞬间听见一声:“喂,姜鹿。”   ——   “徐之杨?”   记起来了,是他第一次出国在机场留的电话,当时开玩笑说如果被李免欺负就打给他,居然真的在用着。   我脑门冒出汗来,强装淡定改口:“徐之杨,咳,这不是后天就婚礼了嘛,就问问你真的来不了嘛?”   他呼吸很轻,半晌回答:“嗯。”   “嗯,李免也说了,你出国培训,回来一趟怪折腾的……”我话音刚落,下意识看了眼手机屏幕,总觉得哪里不对,“呃,现在在国外吗?”   “……在北京。”   “啊,这两天出发是吗?”   “我下个月出发。”   “……”脑子一懵,有点接不下去,坐在床上抠被子里的棉花,“那李免说——”   “我是那么告诉他的,姜鹿,咳我没想到你会打这个电话,准备注销了的。”   他深吸口气,像是在来回走动,模糊的脚步声从听筒传来,终于说了句:“对不起啊,没打算参加这个婚礼。”   我干张着嘴,语言功能被剥夺了似的,面对徐之杨的直白,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。   “提前祝你们新婚快乐,鹿鹿,真心的。”他语气平静,“李免吧,应该这辈子也不会欺负你,别看他嘚嘚瑟瑟的,其实心里很依赖大家,依赖你。所以这个号挺多余的,你如果没打过来,也挺好,嗯——”   顿了顿,接着说:“但我接了,可能还是有点私心,我说你听就好。10 岁搬家认识你,和李免、承承、魏潇成为朋友,是我最庆幸的一件事,但喜欢你到现在就是……庆幸里最无奈那一部分。”   “我想象了那个场景,婚礼啊,发现还是有点为难自己。说实话求婚那次就……”他干笑了两声,转而说,“所以这个重要场合要缺席了,但其实我很为你们开心,能明白吗?”   我已经语塞,情绪随着他的讲述一点点堆积,堵着整个胸腔,张口就要破防:“明白。”   他大概听出不对,试着宽慰,但很快又扯开了话题:“不要有负担……没问题的。对了那个,礼金我妈一起带过去,她好像还帮你准备了东西,呵呵,嫁女儿一样——”   我破涕为笑:“现在认干妈还来得及吗?”   徐之杨一愣,好半天笑答:“这回我没意见。”   电话的最后,他再次祝我新婚快乐。后来婚礼上拿到红包,上面也是这四个字,李免来回翻看,说这小子人不来,留言也这么敷衍,就没什么想说的?   我看他那难掩失望的样子,忽然发觉徐之杨说他心里依赖大家,是很对的一句话。于是搭腔:“人家在国外培训,哪有功夫长篇大论,再说你们不就喜欢四个字,一帆风顺什么的。”   “……嗯。”李免低头整了整领带,说,“我当时也给他留了四个字,扯平了。”   “你给他留什么?”不是在同学录给我留的吗?   两个人正聊着,林孝诚风风火火过来招呼我们拍照,边走边抱怨:“我发现这场婚礼最累的是我吼,怎样,是我结婚吗?”   “行了行了来了。”我拖着长长的裙摆迎过去,听李免含糊地回了句,“他家桌子底下。”   转过头去看他,这人顺手扶住我胳膊,还是那副好似不以为意的表情。   但回忆的画面呼啸而来,徐之杨搬走那一年,车慢慢驶离,桌子堆在后面,底部用粉笔留下了一帆风顺。   我没想到是他写的。   ----   婚礼有很多难忘的瞬间,结果因为一场醉酒迅速忘了。后来还是跟李免看录像,才零碎地恢复记忆,比如:   陈筱颖携家属参加了婚礼,她老公是个学弟,姐弟恋修成正果,让我想起以前介绍对象的事,以及宿舍生活的种种,很怀念。   梁晓敏居然来了,还是通过班主任联系上的,奇妙的缘分。她一直在南方工作,算是林孝诚的同行兼前辈,世界好小。   吴承承发来了视频,在大屏幕上忆往昔展未来,畅谈了十来分钟,硬生生把我说出几滴眼泪。   家人悉数到场。表姐带着小外甥,还是一眼就认出魏潇,表妹已经大学毕业,在他们脑海中还是那个去公园的拖油瓶,倒是都认不出了。   还有……李学文。当时围绕李免父母出席的问题:是几年不联系的父亲上场,还是感情不深的继父上场,着实苦恼了一阵。   大概婚礼前一个月,有天下班发现家里多了个客人——李学文看起来老了好多,略显拘谨并郑重地上门提亲。   这毕竟是我从小叫叔叔的人,亲切感尚在,同时也替李免憋着口气,气他这么多年没有为弥补亲情作出努力。   但婚礼上他作为父亲讲话,没几句就哽咽了,我看到李免在旁边拍了拍他后背,看父子俩对望相似的脸,心里不是滋味又怀有希望,希望一切为时未晚。   ----   下午从酒店出来,累到不行。林孝诚打着哈欠,猛灌了一口凉气,乱叫:“哇,太冷了吧,才十月份诶。”   我和李免懒得搭理他,继续拖着步子下楼。魏潇倒是瞥了一眼,随口说:“要不我衣服给你?”   “那怎么好意思。”林孝诚难得脸皮薄了一回,紧紧西装跟上来,“你们去哪里?”   “困死了,各回各家吧。”   “姜鹿我第一次来,你就这样打发我。”   我还踩着高跟鞋,站了一上午路都走不稳,靠李免撑着后背,仰头回道:“你想怎样?”   “换个场啊。”   林孝诚大老远过来,明天就回去,确实没尽兴。我用眼神征求李免的意见,他无所谓:“随你们。”   几个人在门口傻站着,就像不甘心早睡的青少年。最后还是魏潇大手一挥:“去我家吧,洗澡按摩。”   她爸妈开的洗浴中心规模已然不小。   按摩解乏,让人慢慢放松下来,和旁边的魏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。我问她今天累不累。   “还行。林孝诚跑上跑下的,做事挺靠谱。”   “他正事不掉链子的,就是嘴碎。”我稍稍抬头,想起一茬, “诶,他还不知道被你扇过一巴掌的事吗?”   “今天见面还奉承我的歌,大约不知道吧。”   “……”哭笑不得,还是笑更多。   ——   晚上转战几个地方,唱歌喝酒,我直接断片了。第二天睁开眼睛,看李免歪歪斜斜躺在旁边,领带堪堪挂脖子上,衬衫解一半,还在睡着。   摸过手机,居然 11 点多了,挣扎着坐起来就给魏潇打了电话,没人接。   换林孝诚,依然没人接。   人还有点懵,撑着额头静坐了半分钟,推醒了李免:“给他们俩买的票是不是 12 点的?”   “啊?”这人如梦初醒,也是懵的。   “车票啊,林孝诚和魏潇不是今天都要走吗?”   “啊……对。”   “这都 11 点多了,他俩走啦?”   “……”李免半天没动静,翻身去洗手间抹了把脸,回来才清醒了,“给他们打电话了吗?”   “都没接啊。”   “那可能还没醒。”说着踩上鞋,“去酒店接他们,等会儿赶不上车了。“   一路紧赶慢赶到了酒店,正好看见俩人一起出来了: “我说你们,怎么都不接电话啊?”   一个:“没听见啊。”   一个:“睡过头了。”   眼神飘忽,不看对方,显得刻意。   我还纳闷,心想是不是昨晚喝高了,又上演什么扇巴掌的闹剧,这回记仇了?悄悄去问魏潇,她按着太阳穴说自己断片了。   喝酒误事,差点误车。   时间匆忙,在车站道别,又听了两遍新婚快乐。我和李免送完人,心里有些空荡荡,回去时把车停在一边,走了段路。   深秋,天已经凉了,李免揽着我脖子喊了声老婆。   “好不习惯。”我回他。   “姜鹿。”   “嗯。”   他兀自好笑:“什么毛病,喜欢别人直呼大名。”   “你都这么喊了 20 多年了,你什么毛病。”   “说正经的,对婚后生活有什么畅想没?”   “第一次结婚,不大清楚诶。”我笑回,迎着风,跟形形色色的行人擦肩,忽然看向他,“养只狗怎么样?”   “……可以啊。”   “白色的卷毛小狗。”   李免皱眉:“你都想好了?”   “叫飒飒吧。”   这人脚步一滞,满脸狐疑:“你是不是已经偷偷养狗了?”   “你是狗?”   “姜鹿!”   他气得在后面追我,衣角被风吹得翻转,丝毫听不进去解释。秋风飒爽,名字就在这刻,这么来的,傻帽。   ??052 小学就看上你了   “所以说,结婚和谈恋爱是非常不同的。两个人组合成家庭,各自还带着原有二三十年的习惯,小到吃饭口味,大到人生决策,不可能完全一致,都是需要磨合的。”   我喝口咖啡,抬眼看梁齐若有所思地点头,问道:“怎么你有结婚的打算了?”   “嗯……”她答应,撑起身看过来,带着淡淡的笑意。   “请婚假要记得提前跟王总通个气,我离职了,你再请假,到时候他要抓狂。”   “这个我会处理好,放心。”   我嗯了一声,其实心想自己是不是过于正经了?梁齐是新同事,入职没多久,平时交流仅限于工作,难得今天在茶水间聊起这种题外话,就被我硬生生终结了。   于是经过两分钟的沉默,假装无意找补道:“不过呢,假该请还是要请,结婚是喜事啊,我得先恭喜你。”   她笑了,顺着刚才的话头自然接下去:“听说你跟你老公是从小就认识的,磨合起来应该很顺利。”   “怎么说……再熟悉的人,生活在一起也还是需要相互妥协,相互适应,摩擦也都不可避免啦。”   我手指摩挲着杯沿,感慨:“不过确实觉得回家的时候,有人在等你,这种感觉很不一样。就像他这次出差很久了嘛,家里空荡荡的我还有点失落——”   话还没讲完,手机铃声响起来,正好是李免。我心头暖意未散,柔声细语接起来,听他说:“我快到了。”   “哈?到哪里?”   “家。”   “……你回来了!?”瞟了瞟梁齐,压低声音,“你回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呢?”   “提前告诉你?”他干笑两声,毫不遮掩嘲讽,“提前告诉你,怎么知道家里被造成什么鬼样子?”   “我都跟你说了我收拾了收拾了,还搞突然袭击,基本的信任还有吗?”我边说边撤,捂住听筒跟梁齐交代了句中午回趟家,大步流星就往停车场赶。   “李免,你现在到哪了?”   “火车站。”   “嗯。”来得及先一步到家,没想到我才刚拉开车门,这人强忍笑意来了句,“现在到家门口了。”   “……”砰一下又把车门摔上了,耍我!?   “慢慢开车啊,路上别急,家里我收拾。”   他装模作样结束了通话。   ----   结婚几年,发现李免是个很爱整洁的人,喜欢打理自己的空间。其实从实验室,以及从前宿舍那些花花草草就能窥见端倪,我当时只觉得这是个优点……当然,这确实应该算优点。   但我是衣服能堆着决不挂着,东西能散着决不收着,废品能攒着决不记得卖了,被子能摊着决不叠好摆着……的那种人。   没想到认识这么久,恋爱这么久,最需要磨合的竟然在家务领域。   最近一段时间,李免在外出差,我们一人一狗别提多潇洒了。飒飒也不就着盆吃狗粮了,叼着骨头到处跑,到处藏,我就当没看见,由它去由它去。   但每回他打电话来问:   “有没有好好吃饭?不要老是叫外卖。”   瞥一眼堆着的外卖盒:“没怎么叫外卖。”   “飒飒有没有闯祸,该管还是要管一下。”   把你球鞋咬坏了:“挺乖的。”   “家里……算了也不指望你收拾了。”   瞧不起谁呢:“我收拾了。”   ——只是时态需要调整一下而已:我将会收拾的,已经计划好了在他回来前一天大扫除的,谁知道这小子耍心眼啊?   边懊恼边上楼,在门口暗忖,踟躇,酝酿,终于用钥匙开了门。   ----   房间里传来嗡嗡嗡的噪音,是吸尘器。我蹑手蹑脚脱了鞋,傻狗沮丧着脸从角落起身,哼哼唧唧过来了。   “挨说了吧。”扫了眼鞋架,整理过了,“救不了你。”   “汪!”   “还有你藏那些东西最好都叼出来。”我嘟囔,就像它能听懂似的,“或者藏得他绝对找不到。”   飒飒歪头,每次困惑都这副表情,让人忍不住弯腰捧起它的狗脑袋:“这么可爱他怎么舍得说你呢是不是,是不是姜鹿?”   “……”   做好心理建设才往里走,进了卧室看到李免松松垮垮套着件 T 恤,正在专心吸地板。   瘦了,头发长了点,抬头看见我稍微愣了愣,顺手关了吸尘器,没板住脸露出笑意。   “你终于回来了!”   就是现在,趁这人反应不及,我一个飞奔挂到他身上,嗷一嗓子哭出声来:“我发现我们真离不开你……出差这么久我自己在家真是太惨了……每天回家都好无聊,什么都没心思做了!”   傻狗战术支持,围着我俩又推又蹦,呜嗷呜嗷。李免被冲得整个人往后一退,才稳住,起初还沉着呼吸,很快破功:“你惨个屁。”   “真的,你试试自己在家呆一个月,没看我和飒飒都瘦了吗?”   “它都胖死了,而且你给它吃咸了吧,嘴边毛都黄了。”他随口应道,又把我往上提了提,在那感受重量,“你也没瘦。”   就这么抱着边说边走,绕过吸尘器,直到我后背抵在衣柜门上,跟他面对面。   “真哭假哭啊,我看看,鼻涕都出来了。”   “……”还是上手抹了把,“哪有。”   李免一副好笑的样子,抿抿嘴定定看我,忽然认真起来:“以后真的不能出差这么久。”   “……也没这么夸张吧,家里我觉得还行。”乱是乱了点,乱中有序。   “不是啊,不是说这个——”   吻落得有点急,又缓下来慢慢加深。他腾出只手扯掉我袜子扔出去,飒飒条件反射去追,等反应过来已经被关在门外。   顾不上狗叫,顾不上吸尘器,顾不上没叠的被子,就这样自然得刚好。   ----   下午请了假,睡了一觉,睁眼已经傍晚。这时候醒来总会有种巨大的孤独感,看看身旁的李免又把心放回肚子里。白天关于婚姻的话题重入脑海,人之所以要组成家庭,也许就是为了抵御生活里这些细碎的失落。   两个人迷迷糊糊起床,第一件事是遛狗,结果临出门了,刚穿上鞋,硌得我把脚缩回来。   鞋里倒出一块骨头。   飒飒大概自己都不记得藏在这儿了,叼住就跑,趴在桌子底下开始啃。李免在边上扶额,瞥了我一眼,把狗绳放回去了:“得了,正好魏潇那个节目也快开始了。”   “对诶,今天首播。”   魏潇经过几年的沉寂,意外上了一档音乐竞技类节目,前期预告势头很猛。我们调好台,连接好视频通话,准备一起看节目,没多久,吴承承上线:“不是我说,广告怎么这么长啊。”   “哎呦,成功连线伦敦分会场。”   “北京分会场呢,徐之杨在干嘛?喊他一声。”   “来了。”   徐之杨对着镜头坐下,还穿着衬衫,看样子刚下班。他松松领带,沉吟:“唉,我等会儿可能有事。”   “这么忙?”   “私事。”他笑笑,板不住嘴角那种笑,不知道是不是遮掩,起身去倒了杯水。   再回来的时候,我们几个人已经炸锅。吴承承起哄:“不得了了,我们徐外交官终于开窍了。”   李免也直乐,隔着屏幕跟他碰杯,揶揄:“那个,高圆圆还是汤唯啊?”   徐之杨被我们问得有点脸热,他少有这种状态,摆手含糊道:“等确定了再告诉你们。”   视频里几个人聊得起劲,节目悄然开场。吴承承边看边问:“徐之杨都有眉目了,魏潇是不是还没谱呢?”   我正想搭话,抬眼看见观众席里掠过一张熟悉的脸,当场一愣,去拽李免胳膊:“那不是林孝诚吗?”   “啊?”   “就坐前排那个男的啊,穿黑衣服的,不是他吗?”   我俩眯着眼睛等待镜头再次出现,约莫过了几分钟,这事儿得到了证实:林孝诚居然去现场了。   “我靠。”拧着眉,百思不得其解,“他俩怎么回事?”   “你不是说前阵子他要了魏潇的微信。”   “是啊,可是魏潇烦他啊!”我错过了什么,自己都迟疑了,“……不是么?”   李免也傻眼,脑子到底快了一步:“是不是当时婚礼的时候……发生什么了。”   ----   一边看节目,一边扯闲篇,像小时候开晚会一样热闹。吴承承催个不停,真把徐之杨给说动了,没多久起身要走。   “我先撤了,出去一趟。”   “赶紧走走走,什么结果我们拭目以待。”   他穿上外套,又把脸凑过来:“这节目要不要观众投票什么的,要的话通知我。”   “行啦,约会去吧,不差你那一票。”   徐之杨不置可否,笑着刚要挂断,熟悉的前奏响起……意料之外,魏潇唱了海阔天空,不同画面的我们都愣住。   又默契地都跟着哼起来,眼圈红了。   回忆跟着旋律重现。熟悉的年代,无忧的童年,过去的青春,是三分之一的人生。   时间把它们都带走,时间也让它们永恒,   时间让我们走上各自的路,时间也让我们始终是我们。   ----   晴,微风,周末清晨。   我和李免买完菜,沿着小路往家逛。   “姜博士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没考上怎么办?”   我一阵无语,投过去个白眼,“这还没出成绩,你把我架上去嘛?回头考不上多难受。”   “那你也答应得好好的。”   懒得理他,晃着手里的袋子,酝酿半天,不甘心地支支吾吾:“那个,我发现啊,我可能确实小学就看上你了。”   “什么?”他凑过耳朵,“声音太小。”   “这不是回忆了一遍嘛,咳,实事求是,我先看上你的,小学就看上你了。”   “啊——”李免拉长尾音,停住脚步看我好久,一脸要笑不笑的。   “干嘛?”被盯得还有点无措,继续低头晃着袋子。   “怎么办,我跟你结论不一样。”   “什么啊?”   “我怎么觉得是我先看上你的,要不再回忆一遍,你肯定有什么漏了。”   我一脸懵逼。怎么着,谁也不承认先喜欢上的,结果回忆完,又开始争这个了吗?   “你有毛病啊李免,谁有空跟你再回忆一遍。”   “你要是没考上,就有很多空了。”   “嘴里就没点好话吗?”   “甚至还有空写出来。”   “闭嘴吧你。”   一路走一路扯,太阳升起来,行人多起来,家越来越近,我问:“你刚刚说写出来,写出来有人看吗?”   他笑得暖洋洋:“我看啊。”   (全文完)   ??番外:补充回忆   姜鹿用那副故作无所谓的表情说,确实是我先看上你了。她眼神乱飘,不安分地晃着手上的袋子,里面的胡萝卜撞来撞去,跟当初质疑我“睁眼说瞎话”的样子截然不同。   我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足有一分钟,很多想法过脑:   这傻帽怎么会得出这个结论?   既然硬着头皮承认了,估计是真没发现。   索性让她这么觉得吧,灭灭她的气焰也好。   ……   想是这么想的,张口却来了句“我跟你结论不一样”,把自己的气焰灭了,顺便给她添把火。姜鹿一脸懵逼,我也暗骂自己,现成的便宜都不会捡,真他妈这辈子没救了。   所以回忆这个事儿变得有点无奈,命题还是那个命题,找到的都是自己失败的论据。不论怎样,我确实发现是自己先喜欢姜鹿,基本百分之百肯定,误差无限接近于零。   姜鹿从 98 年开始回忆,当时我就提出异议了,就婚礼酒席那一幕,我像个正常人吗?  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丑化我,有这么欠扁吗?   姜鹿不屑,你看看照片里自己那张冷脸,好好想想吧。   于是她一边讲,我也一边回忆,去修正,去补充,在这过程中很多事情被记起,遗憾得以弥补,疑问找到答案……   ----   1994 年,家属楼的大人们热衷于开娃娃亲的玩笑,吴承承她爸常说让我当他女婿,我说我以后要娶姜鹿。她只记得前面的玩笑,不记得我的回答了。  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,那时候懂得不多,只是觉得姜鹿又好看又好欺负。   1998 年,姜鹿参加了区里举办的少儿歌唱比赛,电视台做了报道。那天我跟我妈一起去的,他们工作,我就看节目,还偷偷用台里的相机给她拍了照片,但后来没有拿到。   我承认姜鹿唱歌好听,所以婚礼酒席上那番嫌弃的话,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……我怀疑她记错了。   1999 年,元旦晚会之后在吴承承家玩碟仙,“好看”两个字确实是我推的,把姜鹿吓着了。我本意真的是想吓她,就没想拍马屁夸她好看,但犹豫着选个什么答案的时候,徐之杨睁眼了。   四目相对,鬼使神差地就把箭头对准了“好”,接下去是“看”。   2000 年,节目表演分组那件事,我跟吴承承说得也不尽属实,大家确实被打散了,但徐之杨和姜鹿还是一组。拿到名单的时候我才看到,没有太多时间过脑,仅凭一个自私的念头就擅作主张了。   后来魏潇发现了,徐之杨应该也知道,还挺自觉没脸的。12 岁的这种恶劣行为,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用什么词去形容,但当时的脑回路很简单,就是怕姜鹿跟别人玩得更好。   2001 年,课间教室里的打闹声中,姜鹿第一次广播,放了首龙卷风。我让他们安静,被误会想要好好听歌,其实周杰伦的歌之前就在网吧听过了。   随后姜鹿忘了关麦克风,开始翻歌词碎碎念。教室里顿时怨声载道,几个男生嘴巴不干净,我还差点跟他们吵起来……这才去广播站提醒,又收获了句“诶诶诶李免”,嗯,挺好。   2002 年,无论如何想不到姜鹿会搬家。我要回了她的同学录,准备好好写点什么,结果翻到了徐之杨以前的留言,原来他没写一帆风顺。   同学录在我家放了几天,我就考虑了几天……我甚至打了好几篇草稿,又都撕了,怎么看文笔都没徐之杨好,草,最后只留了一句我们去北京上大学。   2003 年,我父母关系开始恶化,之前已经有苗头,这回真的过不下去了,频繁吵架甚至动手。正好姜鹿走之后,她家房子改成了小吃店,我不想呆在战火里,经常去那躲清静。   但有些东西是躲不掉的,最难的时候我给姜鹿写过几封信,始终没有回音,失望,再后面联系就断了。这次顺着她的回忆,我才明白信去了哪里,估计是被欺负她那死胖子偷了。   也就没提写过信的事,不然姜鹿听了又要遗憾。   2006 年,在网吧收到姜鹿的留言,起身追出去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。当时我妈也已经再婚,我整天游手好闲让人家瞧不上,她又失望又着急。   她越失望我越来劲,故意对着干似的,轴得很,三天两头去砸我继父的车,回头又要跟去修。在修车店她破口大骂,说我以后一辈子就干这个吧。   这些情况碰到一起,我决定参加高考,就去北京。   2007 年,没考上,搬出去接着复读。我高中期间网瘾挺严重,复读的时候约束自己不碰电脑,注册了个校内账号为了找她,很久才会上一次。   搜索姜鹿,她果然去了北京,头像是军训照片,笑得特别开心。没敢点进去,觉得还不是出现的时候。   2007 年末,徐之杨打听到我在复读了,我猜测他们很快就会联系上我,暗戳戳地激动,去网吧,等电话,收着的心散了出去,然而什么都没有。   他是没有说,或者大家没有听?毕竟我们仨高中闹得挺僵。校内网上姜鹿也没再来访,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一起了?   2008 年,考上了同一所学校,军训完联系了魏潇,串通好放姜鹿的鸽子,这才被我在电影鉴赏的活动上碰见。当时我复读一年,又军训,整个人就像刚从牢里出来的大傻叉,她还是很明快。   徐之杨确实没有说我复读的事,有天晚上来找我,在校外边喝酒边把话聊开了,谁还没个自私的时候。   2009 年在西塘告白,我就说过 5 年后会在她身边。2014 年求婚,成功捆绑姜鹿。故事的后半段我没什么可补充,因为没什么隐藏,她知道的就是一切。   我跟姜鹿认识二十八年,恋爱十二年,结婚六年,慢慢学会敞开自己,学会传达情感,这也是一门学问。口是心非、别别扭扭、冷言冷语,都是没摸到爱人的正确路径。   那天买完菜回家,我在厨房切胡萝卜,姜鹿在旁边吃,飒飒站起来看。   我切两片,她吃一片,狗偷一片。忍无可忍:“还做不做菜了?”   “诶你以后,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?”她浑然不觉,边嚼边问。   “……都可以啊。”   “没想过么?”   “男孩子的话,别像我小时候那么招人烦,喜欢谁就欺负谁,作死了。可以像他徐叔叔……”我没等说完脸一绿,改口,“靠,像他干嘛,当然还是像我。”   姜鹿笑得直不起腰:“你有毛病啊李免?徐之杨优秀你也不要不承认,以后孩子能当外交官你就偷着乐吧。”   我乐?我乐个屁。   “还是女孩子吧,像你就可以了。”   “嗯……”她装模作样地沉吟,“成,等十个月看看吧。”   “……什么?”   “应该是九个月了?嗯。”   姜鹿懒洋洋地自问自答,看向我眉梢全是得意。窗外鸟鸣,厨房狗叫,阳光太好了,未来太好了,   现在就开始憧憬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8080txt.com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